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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华 情

我在与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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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王和神的面前,没有抬起头,很多人刚抬起就歪了。
  如果上帝也可以责备的话,那么要责备他将人造得太美,毁得太滥了。


                              
_____题记


  三年前的一个忧郁的晚上,我站在北京北太平庄天桥上。起因很古怪,桥下的车流刹那间失去了原有的嗓音,像巨大的鱼群在向预先布好的罗网游去,然后挣扎,散乱的气息铺在我的脑门上,我感到声与息的迷茫,几乎听到远方有一段神秘的故事,或者有一个急于要和我对话的人在我想不到的地方等待我,那是我埋藏已久的召唤。
我早已淡忘了一位姑娘为我绘制的一幅印象派风景画。
  黑暗再次掠过我周围的城市,等我的人迟迟没有露面。黑暗以后以及黑暗与黑暗之间发生的故事,全部封锁在我正在拔打的和有可能还要拔打的任何电话号码之外。事实上当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的厂标,在忧郁的霓虹灯的装饰下向我展示老人家气魄宏大的字楷,向我炫耀一段灿烂历史时,我正条件反射地穷追不放地拨打一系列电话:学校文史楼、哲学楼、新松公寓、怀柔、罗庄、大北窑,我实在不愿意他们一个劲儿地说不是或说打错了, 事实上我是不允许他们这样做。当我气急败坏地甩下电话,准备付钱离开时,守话机的一厢情愿的、毫无意义的眼神向我喷射而来,并把与电话内容无关的冲动掺到我的情绪中,这让我立即改变了主意,决定打一场通讯斗争的持久战。我看到寒风呼呼中排队等候打电话的种种表情,我有些幸灾乐祸。当杂乱的号码在寒风中穿梭,让我无聊不安、脑瓜里感到无章可循时,我的手放下话筒同时另一只手在口袋边沿摩搓,在我也没有弄明白是掏钱?还是寻找号码时?一个没有耐心的人走到我面前语中带刺地对我:“你有完没完,这是公共的,不是你家的……”我怒目而视地回了一句:“我还要打到大不列颠、还有南极,你管得着吗?”他的豪不留情摧发了我的坚韧不拔。
其实,怀柔三中、党校、渔家庄都是一回事,那段时间无数次夜晚在那条路上倾听落叶的声音,仿佛我必须要验证一句话:秋天深了,这个世界秋天真的很深了。一句实在无聊的话。和这个世界一样,总让人情不达意,总让我无心置于某个地方,某个我曾发狠多次以同居者身份向往的地方,那里的确曾一度存放着我要破解的密码和我安排周密的对话记录。寂寞是一条蛇,静静地没有言语,恐惧寒冷无时不在缠绕我,使我万念俱灰、丧魂落魄。
我不得不又恢复原先站在天桥上的姿势,巨大的车群变成了受阅部队。在沉闷的军乐中,希特勒已经站在了我的位置上,右手平直像个僵尸。在隆隆的轰鸣声中我听到了《列宁格勒第7交响曲》,那种壮美的气势使我感到窒息。我看到了已成为空城的列宁格勒,为了第7交响曲的最后一只音符的完成,为了最后一只音符都能安全空运走,英勇的苏联红军正与城外的德军进行殊死的搏斗。伟大宏伟的交响曲在列宁格勒上空经久不息…经久不息…….我听到斯大林元帅对希特勒说:“你可以消灭我,但你永远征服不了托尔斯泰、高尔基……”
黑暗又一次包围了我寄身的城市,我寻找的人仍然没有出现。



  那天,我坐在东八区的一扇窗口正在阅读(美)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诗:没有影子在行走/命定的河流/像最后一条河/ 没有摆渡的人/他无法划动汹涌的河水/无法透过水面看见/河流的传说/。我突然中断阅读,我无法顺应着某种意志,浮现出英娘的影子,英娘是《蓝雨徘徊》中的女主人,《蓝》是著名作家刘恪最新走红的长篇巨制。此时钟声敲响了下午3:00,这个时候刚好是昏昏欲醒的时候。这个时候残余的梦在阳光的温暖中竟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男女渔水情节。而我在这之前却在拼命追忆我的诗歌。我的眼前一个劲儿地闪现:爱情被扔进废纸筐了,窃书被人打了,不能堂正站着喝酒,不敢高声叫有现钱,不敢慷慨分吃茴香豆而又懂有四种写法。我的诗歌,我的诗歌啊!可我伟大而贫贱的稿费却多么诱人,它同样能买通高雅也能迷倒庸俗,让你一样顺利地拥有出卖了的激动、亢奋和呻吟主动权。它也会膨胀出一个若大空间,让你在徘徊中不知不觉地怀孕,然后在失去阳光和雨露中堕胎。我的诗歌大多是在难产中诞生的,我听说,有一个以牺牲母亲为代价的难产儿长大是个坏事做绝的坏蛋。在缺乏逻辑的社会,所谓好坏是没有分界的,也很难找到那些内在的联系。但深入的细心者还是能发现一点蛛丝蚂迹。经过一番决斗后,好多年前我就决定弃暗投明,不再充当无聊的空洞诗人了。这样,我坐在师大教8-107室第5排5座的位置上,便对以前和未来有一种司空见惯的无所谓。起初我只是玩弄烟卷,我想烟是没有阶级性的,但不能否认它对阶级者的思想催化作用,成为思想者的策划分子或阴谋家的帮凶。然而我却忽略了它使我进入《蓝》前后曾出现过的潜在的青春骚动和面对存在与精神的种种尴尬。那时《蓝》的创作者正刻意端坐讲台,大讲他的新力量、新格局,却又说他的徘徊是一种锁链。我不屑一顾,觉得很可笑,我从小就生活在锁链中,我喜欢将它一根根解脱又重新组合地缝接。然而,我在《蓝》的雨天中发现了一片浮动的海洋,我在徘徊中发现可怕的障碍是一条无影的河流,此时英娘正坐在船头上昂着头眺望远方,她一瞬间的回眸使我惊骇,使我保存多年的铠甲险些穿透。我为她设置的剧情和细节合乎一个地道的处女身份和性格特征感到大为赞叹,其实后来我感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轻而易举地否定我时只用一只小手含在嘴里,把裙摆下面延伸出来的藕段晾在船帮上,让拴着我眼球的嫩笋在水中划出雪花。
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我总听到鸟叫,我知道鸟的故乡是在远方,它与老师雪白的乳房有关,杏红的花朵周围映现出调皮的齿印,这是小鸟的迷醉,小鸟无知优美的小夜曲。可是后来,我又听到了鸟的哭泣。
  哭泣声中,我又看见那个可恶的书记和那个猪样的回城办主任,他们像两枝冒烟的猎枪追击那只凄美的画眉,那淫荡邪恶的笑,在那片夜色中经久不息。我知道是乌鸦在猛烈吞啄着杏红的骨朵,让我听到鸟儿的残叫及呻吟。终于有一天我在一声闷雷后失去了记忆。鸟儿开始远去,我无法再听到动人的歌喉和啼血的音质。
  而眼前处女英娘和残缺的英娘已将双脚抱到胸前,正将肥硕的胯部与丰腴的腿部组合成“△”,形象地说,是将两只相对而坐的小白兔装饰在两段对称弯曲的藕节上。于是我的空间又被撤回到教“7-108室”,但我还是能听到小白兔吃草的声音,看到藕塘舞动的荷叶和盛开的荷花,它在蓝天碧水间燃起了一朵红色的火焰,凄艳的画面与《蓝》的作者此时端坐讲台大肆穷侃的嘴巴绝妙地重叠在一起。我看到他鼓吹的新力量、新格局在火光中晃动、飘拂、萎缩,听到演讲者开始呻吟。
  这个时候,英娘的船桨在我头顶一掠而过,她极其温和柔顺的笑在整个教室内散发出乡下打榨油的喷香。此间我吸了三支烟,吐了将近三十个造型不一的雾圈,我没有说出一个字,我忘记了自己的语言习惯或方式,忘记了自己在毅然决定弃暗投明后的重大使命或完成第一步的第一个任务。我的思绪开始摇晃起来,于是我在动荡中疾步如飞地跃上那条船,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到了英娘的怀里,像个从前的孩子,在天真和好奇中进入了无影的河流。
没有影子在行走/命定的河流/像第一条河流/摆渡的人已经走了/自由涌动的河水/自由自在地传说……


  许多年前,当手中的那本巨著被翻到最后一页时,这几行字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我知道我将会记住它一辈子的。对于我的灵魂来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始终具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尽管世上神异的、精致的抑或有趣的书籍千千万万,但《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意义很少被它们取代过。当然,它距离这个时代也许很遥远了,它所发出的声音也因此而模糊、而杳弱,在某些人耳里甚至可能有些古怪费解,但我一直记着它、渴望它。
  昨天,在经历了几天几夜不停顿的阅读之后,我望着摞在书桌上的这部厚厚的文稿,这部我写得伤肝沥胆的三十万字的《家族》,突然就想到了罗曼·罗兰为他心爱的人物最后写的这些话。奇妙的回声。只是我分不清那仅仅是两本书之间的回声,还是全人类历史的回声?
  “ 支撑它的远远不是灵感之类,不是一个构想和冲动。那真是难以销蚀和磨损的激情。”除此之外,很难想象是别的什么。当你走近一个圣者和英雄们的世界,你是无暇顾及别的的,那些自怜的苦恼,那些闲淡的风雅,那些机巧的智慧,那些狡黠的调谑……这种种的轻小,无须旁人指出,你自己便能演出并不得不尽力将它们掩饰起来。
  你必须承认世界上有被称为圣者或英雄的这类人,虽然他们或许已经不存于现实之中——这丝毫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却无疑存在于历史和精神的形态中,我们只须提到遭放逐的,在诗国中听候未来的正义钟声的但丁,灵魂终于归于纯粹和宁静的浮士德,就足够了。
许多年后,我无数次默诵这些震撼人心的语言,我在这充满悲壮色彩的洗礼中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分不清存在和梦游,分不清自己还是别人,以致使我时常在矫健而坚实的步伐中,听到生命的缔造和建设者频频向我耳语,却从身后传来巨浪劈石和经久不息的回应。我在幻觉中常常会看到一本书或一篇文章,那些精辟的论述和具有深厚情趣的描绘,让你在贱卑中感到尊贵,让你单一的思想像熏黑的银子那样具有厚重的光泽。只是我不知道这些范本现在存在与否?不知道这些超凡的立体语言出自谁手?为谁而作?我坚信梦幻中的铭刻永恒和存在中的虚无缥渺,这或许是上帝给我灵魂一次宽容的恩赐。
  圣者克利斯朵夫此时已渡过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一夜。现在他结实的身体像一块岩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扛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



  街上有一只鼠,被汽车轧成一张毛纸,我猜它是一只公鼠,刚才在食品店见到的肯定是一只母鼠,说不定母鼠正怀着孕,说不定它们的窝已有一窝小鼠,但公鼠永远不能回来,只有靠它自己来养活自己和养活那窝孩子了。我们两个大男人谈起了有关怀孕的事,对面的音响店正播放着贝多芬的作品——《第5命运交响曲》。我推测被轧过的公鼠的时候,那盘VCD刚好通过贝多芬作品——《第3英雄交响曲》。可想而知一刹那间那种悲壮的场面、爱的主题、生死搏斗的氛围在绝妙的创意下,能不使你感觉到你置身在这么一个无价的行为艺术中。历史后的今天,自己会不会随艺术一齐有被拍卖的危险呢?你说,此时我无法感受儿子或者女儿在她体内蠕动的情形,这是没办法的事,就如同男女双方在做爱时一样,男人只有感受男人,女人只有感受女人,彼此无法感知对方,这恐怕是异性间永远也无法突破的一个局限。我说,爱是一种情境,当双方都进入这种情境时,爱才是真正的爱。你说,我这次肯定会把她弄怀孕了。这时我的脸正挨你的脸,我看得出来你两眼很迷茫,刚才的行为艺术使你害怕有朝一日你的女人会变成一只悲哀的母鼠。你继续说,我使一个姑娘成为女人。而实际,我何止使一个姑娘成为一个女人,应该说不止一个,绝对不止一个,但我确实只使一个姑娘怀孕,她就是我的妻子。接着你向我起誓,尽管我不止一次使她怀孕,几次?按我的记忆应该是四次,而这四次都没有能使我的孩子成为生命,我和我的妻子和医生一起合谋残杀了他们(她们)。我们都不如鼠。你最后加重语气说。你的企图没有能引导我的思维,我始终没有能忘记你那些成为政治道具、爱情牺牲品的女人们。这都是生活逼我的,你说你是一个穷苦人的孩子,父母教育加上你的聪明使你一直想清清白白做人、踏踏实实干事,勤奋学习努力工作是你实现理想的唯一依据和唯一本份。你一再说是他们逼我的,倒是他们逼良为娼真正使我的命运昌盛起来。我要感谢他们,让他们死后含笑却不瞑目。
  你说起你毕业后在一家公司工作,想凭自己的努力完全的内因去显示自己才华。可你的才华很快被别人换了包装成了别人的东西,你的政绩平平使你丧失信心,使你感觉到同事、朋友、上司乃至曾是同窗的女友眼睛里都有了一种含混不清的意思。当你发现身为秘书的未婚妻与总经理有染时,你痛不欲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你在处理最后一件爱情遗物同时撕碎刚刚收到的升任处长的委任书后,一个上帝派来的人间隐士来到了你面前。那天,寒风扑打着窗户,冷雨从陈旧的楼板上渗漏下来,他的语调辟如如歌的行板却使你一夜颤抖不已、大汗淋漓。你听到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啼哭又听到了第一声笑声。于是,在阳光开始异外明亮火热的那段日子,你用失去调式的语言,用变质的眼泪,对女人和那个杂种软硬兼施,轻而易举使你成为一名委培研究生,然后你就一发不可收,先是用哗众取宠手法和身患绝症的电厂女工结婚,引起新闻各界轰动,成为焦点人物。当那位女工怀着无限幸福,在婚礼后的半个月离开人世的时候,倾校倾城女人向你致敬、注目。你又很快骗取了一个高级教授的女儿——学术权威的千金小姐的爱情。邪火攻心的你在算计中安排教授和他纯清天真的女儿,在这样一个正不压邪的社会里似乎感到游刃有余。行将朽木的教授为了宝贝女儿的青春偶像,甘为嫁衣和人梯,你骗取了爱情、骗取了学位,你的名字在教授的旗号下几乎成了教授学术思想和成果的代名词,你受到学术界的关注,成了学问阵营的天才和黑马。当教授仅剩的有机物不能为你提供欲望之火的燃料时,你的毒眼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又开始了新的游荡。终于你瞄到了最佳猎物,逮到了一个对于你有极大利用价值的女人,这就是使你飞黄腾达又使你痛苦不堪的前妻,一个大你6岁,奇蠢无比的老处女——省委秘书长的女儿。在一次学术演讲报告会上,你认识了她,你俩一见钟情,仿佛命定的缘分。当你们像两条狗共同对付很难对付的骨头一样第一次接吻时,你们俩都产生了窒息的感觉。当然,你是作呕恶心所致,她是久旱逢雨、冷热骤变所致。你当时想把一口痰吐到她嘴里,她想把你一口吞进肚里。当你闭紧双目在复仇的状态下,使她从一个老处女变成了一个新女人后,她使你真正成为一位省级干部的贤婿,成了一位市团委书记,继而又成了市政府秘书长。
  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你责成你家乡县市有关部门查处大案要案,那个狗杂种董事长兼总经理是名单上的第一个,其余几个是陪衬,掩护,顺带。你还说现在这个世道当官的,你要真心查,一查一准,更多的是查一人带一帮,办一案捅一窝。要是想查,查不到,那反而就不成体统了,真就要天下大乱了。你衣锦还乡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当地政府要员的陪同下专程拜访已成惊弓之鸟的狗杂种,后来的第二任老丈人。你仇人的女儿,一个刚从外语学院毕业回来的天真无知的纯情少女成了你复仇中的重要部份,你让她变成小兔,逗她、抚爱她、擒她、欲擒故纵、吞掉她,这都是你实施的步骤。仇人明知来者不善,但在女儿面前也是哑巴吃黄连,加上你对她百般尊敬使他强装笑颜,每次他在暗处窥视或者要走进来,你都故意逗他的女儿、抚爱他的女儿、吻他的女儿、搂抱她的女儿,门突然开时,你的动作迅速,装扮的尴尬让他求生不得,欲死不能。当你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里使他女儿真正成为一个女人时,你的仇人此时已锁进囚车呼啸而去。后来你第一任丈人离休。再后来你和蠢女人起早带晚的吵,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她要你尊重她,知道她是女人,而你却说无法尊重,你不是男人。她于是骂你是穷光蛋,猪。你就骂她是只骚狗,变态狂。她打了你一个耳光,说你是以她骗取她父亲给予你权位。你说她是以她父亲骗取你爱情给予她补还青春的。最后,你和她离婚了。离婚后的当天,你告诉我这是你自己策划的,你说你无任如何不能用这个女人的子宫孕育你的后代,你计算了她父亲正常情况下的为官时间,从第一次跟她干时就用了伪装网后,一直服用一种药让你无法“坚强”,你要在实施政治计划时保证强壮有力,必须在这方面做到软弱无能。当女人们为你取得政治搏击的资格证书后再没有利用价值时,当你的年龄、处境再不适合利用女人或没有这种机会为你提供更大的舞台时,你又在幸灾乐祸地玩起了新的权术把戏。你说三十六计你才用了一计,世界上只怕不会用计,不怕没计,你还说那些丑恶嘴脸的政客在你面前辟如白痴不堪一击。你的仇人出狱的当天晚上,你和你仇人的女儿举行婚礼为你的仇人冲喜压惊,你仇人在你频频举杯,侃侃而谈中,悲喜交加。最终你的仇人在出狱的当天夜里,在你和他的女儿鱼水情境之外,恐怖地死亡。他女儿不知道她是你仇人的女儿,对你为她父亲举行的隆重的葬礼,表示万分感激。你说,我现在不想玩这种把戏了,好好爱我的妻子,好好地生儿育女,尽管这个世界仅仅靠爱是不够的,但想做一个真正的人那就只能依靠一个爱字。但你认为有些人和事已经让你不知道应该是痛苦还是幸福,以致让你一时把不住爱与恨的确切界限。
  那天扫墓我看到你挽着你妻子,你妻子即将为你生出儿子或女儿,确切地说是为你孕育出第五个孩子。看到她挺着个大肚子艰难行进,看到她坚定不移地让你扶着的无比安康的神情,我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我从未想到、从未见过一个女人在怀孕怀到这种程度时会变得这么美。
当对面音响店的音响正在播放着贝多芬的《第7田园曲》时,你仰望着天空对我说,现在我已变换了习惯和生活态度,我觉得虚伪丑陋的东西可以无休止的复制,社会可设计高科技软件,开发生产各种丑陋的行尸走肉,然后让这类产品又成为试验中的牺牲品。最关键的是社会往往企求的不是结果而是精彩的过程。但真正的自我只能靠自己,而社会是无能为力的,犹如克隆人克出两个外表相同相似的人,但寻找他们的各人自我是不一样的,把他们投放到两种软件中去生产,生产出的产品是不一样的道理一样。我说,动手打人无论是打她、打你似乎都是一种低层次没教养。你笑了笑说,但潇洒大度宽容却可能是一种虚假和没感情,是一种不爱和软弱。
一辆老式的大红旗从眼前缓缓驶过,音响店正在播放贝多芬作品—《第9欢乐颂》。



  那天,你真的就穿了我最喜爱的一身白色,你肯定是为我才这样穿的。我们的车子在郊区思路清晰地穿行着,我们愉快地挨在一起,我把你的手攥在我手里,我的手并不大,刚好能把你的手攥在里面。我还是第一次大明大放地当着别人的面这样攥着你手的。我默默地体味着,你的手很不细润,作为一个女人特征并不很明显。但这话,我没有对你说,我还没对你说出来,我还没有蠢到那种程度,我一直默默地攥着,在我的手里拥裹着,我觉得你的手血液的流动,感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颤动。到后来,觉得飞机的跑道在我手中动荡着,我听到我说,我们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吧?你说,我的孩子和家庭,我的父母和兄姐呢?你故意不提你丈夫生怕伤害我,你的语调温和充实,这让我想起这么多年美好的相处中我对你的敬重以及清水般的友情中拥有的更多幸福和重重忧伤。此刻你的迷乱的眼神又一次使我听到飞机的引擎巨大轰鸣声,我听到你说,别这样,这个世界上只有重演的悲剧而没有重演的喜剧。
  车子还在郊外自由行驶,只不过是从思路清晰变得漫无目的。你的手在渐渐柔软开始溶化。机翼下巨大的轮胎在疾速向后闪退的跑道上发出了亢奋不已的声响,我转身看你的眼睛,我看到了巨大的飞机已抬头升空。车子还在记忆中循环行驶,而所有的往事已在气浪的反冲下,抛在了那片黑云之下。这时的车子开始爬坡了,并且把方向弄得左一拐右一拐的。这时你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我感到你在这个很恰当的时候这样做,似乎是不想让人觉出你是有意要这样靠,而是让车颠的。我乘机腾出一只手臂从你的后背与座椅靠背之间的缝隙伸过去搂住你,我觉得你是有意挪出缝隙让我伸过去的。你的有意让我觉出你是依依顺顺地让我搂的,你的依依顺顺让我觉得自己不失为一个有胆有识的人,你的依顺让我坚信让我搂的力度和方式。你几乎偎着我的胸脯说,你连碰碰车都不会开呢,我说可我知道敬重你,懂得爱,也懂得被爱。你听了这话就把头抬起来,把脸整个冲着我。我明白你这是主动让我吻你,第一次让我好长好长时间地吻你,我吻得你好激动,我自己也好激动。我似乎从来没有这样体验过,我在我感到疲倦的时候,才放开你。
在公园里,我们几乎玩了所有想玩的东西,连儿童游乐项目也不放过,我才知道对于一个不谙事理的淘气鬼,做一个不厌其烦的家长其实是件很幸福的事情,才知道你过去的矜持包裹和威严冰封是爱的花蕾,情的潮水。在通向湖心亭,你面对我倒着走时,向我谈起在学校有一位男生吻你的事。我觉得我们的谈话无限融洽,到了无话不说的境地,这是多年来我向你多次陈述我的内心所企盼的而又无法相信的事实。此刻你的坦诚的话语,使我激动,使我产生嫉妒的勇气,我决定预备痛苦,并充分说服自己忍受痛苦,我就追问,仅仅是吻了你。你说,只吻了我。就没有别的什么吗?我又问。他没有对我别的。……我连问了你好几句,我才觉得这些话不该问,也没有权利这样问。我显得猥琐不堪,同时心中产生一种失落和怅悯。我一直以为你在我之前没有经历过性骚扰,我一直以为以前从来没有一个男人使你真正激动过,看来我想错了,我虽没有亲见,但我完全可以想象你当时是怎样地激动。即使是事隔多年你主动说起这事的今天,我还是能从你脸上看出你当时的激动。我敢肯定你班上那个强壮男生当时确实使你激动了。我这样想着,就很快产生了一种那个强壮男生宁可是你现在温顺的丈夫,也决不允许是任何或许不存在或许无名无姓的家伙的想法。有一个丈夫抢先摘走你,已经使我追悔莫及了,再让我追认一个驴头不对马嘴的第三者,我怎能承受,我一直以为我才是你的精神唯一,我觉得这事你不该对我说,这事我要是一点儿也不知道该多好!
  站在站台上,我又一次握住你的手,我说,你回家一定想我,你会一直想我。你说,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因为我到家也会想你,将心比心,我说。你于是又一次停下来主动把脸冲向我,我于是又一次亲吻你,好长时间,真让我说不清的甜蜜和酸楚。临上车时,你没有哭,我,心里却难言痛苦,要我离婚吗?你扳着我的肩膀轻轻问。我不要,我自己听出自己声音的颤抖。我接着说,这是我自己的事,由我自己来解决吧,我什么都不要你做。听我这样说,你突然泪如雨下,我预感到自己刚才话中的虚伪,我的嘴巴仿佛在汽笛中被抽打了一下,那一声耳光的脆响对于我来说仿佛就像一件精美的玻璃玩具在阳光下敲碎得四分五裂。



  我用我全部的爱情向你告别我的苍老和落魄/还有车轮下垂死的一幕……。我在文史楼的顶部查阅资料时,随意翻开了这首诗,我突然被这悲凉的图景所感染,我停止了翻开那些有关此刻却无关的精装的学著。这个时候我看到你正坐在早晨9:00的阳光地带疾速地抄写什么,我只惦记着那天不在,给我留着门钥,我的留言条你是否看过:时间是个杠杆/时间是个强大的敌人/小虫是强大敌人的克星/小虫离开强大的敌人也不存在/……你看过就看过,为何连发表一下自己见解勇气都没有呢?尽管我知道你现在读的仍然是有关庄子的东西,但我不是也听到你说过:歌声早已零碎/零碎的歌声才是真正的歌声/人生是一次陈述一种粗糙/只有粗糙的陈述才能真正概括人生/谁能进入每个细胞/亲见生命的燃烧呢? ……你在说这话的时候,我正津津乐道地向你叙述我小时候去我父亲关押处的一些所闻所见,当然叙述方法属零度思维方式,也就是说不带任何你所一贯反对的感情色彩。我说的只是一个片段,局部的片段,或者是一组情感充沛、精神紊乱的短镜头:被革命的男敌人、女敌人被迫戴上礼帽,别上首饰,抹上胭脂口红,穿上长袍马褂小袄、拖地长裙,拄着文明棍,装出耀武扬威的样子,意在让革命群众看看这些家伙在旧社会的反革命嘴脸。有时革命的敌人自己也觉得自己滑稽忍不住笑出声来。但一顿残酷的触及灵魂的肉体革命使他们头破血流,鬼哭狼嚎。我听我说完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却没有笑。
你说,这算什么,比这更精彩的有的是,然后你又补了一句:无论是内在的还是外表的。你比我大,我也知道你有这方面的亲身经历,仍然说的都是一组组特写镜头:比如两个革命阵营的喇叭在空中相互辩论、对搏,然后是砖瓦从不同的方向向喇叭飞来,零星的枪声穿过言论的“喉管”。谁的舌簧先发不出声音,谁的电圈最终也成了哑巴。当革命的精神碎片重新在空中飞舞时,你可以看到老人家一边是站在广播壳上挥手致意,一边是坐在喇叭口上慈爱的微笑,砖瓦及子弹之类的不登大雅之物只能在老人家自己对自己微笑、自己对自己挥手的下面显示武威。比如,学校专案组长在打倒了他的老同学、老情敌——他的校长后的忘乎所以中,打火抽烟,一不小心将劣质的火柴头分散到老人家的画像上,瞬间正在燃烧的面部让在场参会成员惊骇,他发疯地用手“打”着老人家的耳光,让在场的教员和小将们愤怒。尽管没有鼻子又挨了巴掌的主席画像仍从灼焦的颜色中透出微笑,但小将们还是立即冲上去把他掀到主席台下。仇恨的拳脚铺天盖地,他活像一只随地滚动的皮球在主席台前的尽可能出现的空隙里没有规则地翻滚着。他临死时浑身别满老人家的像章,浑身的鲜血在为他祈求领袖的原谅。他要让主席原谅他后的微笑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然而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眼却定格在他老婆和校长紧紧拥抱的裸体上。比如,变态的造反司令,不怀好意地将一对反革命夫妇关在一起,暗中窥视并偷拍两个反革命偶尔存在的娱乐活动。两个反革命知悉后,互相咬破对方侧颈上的血筋而亡。倒是两个反革命的娱乐与革命者的娱乐没有什么质的区别,毫无新奇可言以及两个反革命的毫不逊色于革命者的死让他对女人终于心灰意冷,对所有的敌手胆颤心惊,使他在光荣退休后留下:作风正派(有男女的意思)、平易近人(有遇事不管意思)的美名。只是那组反革命的并不反革命的娱乐片,在一个适当的时候被其刚刚上中学的女儿,确切地说,是被一个已经存在莫名其妙骚动的少女所截获。在那个谈虎色变的时代无疑成了反革命教材,确切地说是成了具有反革命性质的致命杀手。于是革命儿女在革命者一心革命无力过问中悄悄成了文化革命时期的阿飞(现在和旧社会都称作婊子),他的唯一的儿子被一个不明身份的家乡教授招去攻读什么生物进化专业,却莫名其妙地因走私军火和贩毒,在中缅边境的顽强抵抗中被革命专政的说一不二的子弹进化成一堆令人恶心的反革命肉渣。比如,学校教导主任张金山被迫害成反革命右派。他老婆到革委会去诉冤,挨了一顿干脆利索的掌嘴不谈,还被主任的肥婆娘撕碎了衣衫。当天夜里他老婆跳到城东河里淹死了,他自己是第二天夜里死的,他是安顿好老婆的后事后去死的,他死的地方与方式跟以上说的几位有所不同。这个世上死的地方很多,来时由不得选择,走时还不听你挑拣?当然这是相对于客观存在限制的范围而言,你总不能提出要到美国白宫、巴黎艾菲尔铁塔上去死。除去不能满足要求的之外,我们这片土地上让人死的地方确实很多,苍劲弯曲的古树,绘满神仙的长廊,荒草簇拥的碑亭,雕刻精美的木窗都可以搭上绳子悬颈而去。可他为什么偏偏选择了又脏又臭、爬满了蛆虫的厕所呢?这似乎让人感到,一颗拥抱死亡的心灵是那样的深奥,那样让人难以理解!你可以想象出,他站上去,把绳子套在脖子上,两只眼顿时泉眼喷射,砖头踢倒时,他的挣扎就像快要勒死的狗一样不甘心,他要翘首望远,然而他的泪水被迫凝聚成并不会让你感到悲壮的遗憾。第二天一早就听说革委会主任的肥婆昏倒在自家门口,还弄出一裤子尿屎。当人们把张金山从厕所的木梁上解下时,人们发现越过厕所围墙,操场西侧的伟人巨幅画像在向这边招手微笑。当然张金山最后一刻肯定是在这幸福的微笑中度过的,伟人的身后是一排三层楼房,红门、红瓦、红窗、红砖,露出画像以上的三楼是革委会办公室、专案组、会议室、审训室,附带主任的起居室。肥婆娘当然就是在这层楼上的某门口,在伟人的神圣尊严后面丢人现眼的。事件的发展并不这样简单但也不复杂,医院将肥婆娘诊断为癫痫病发作,后来这种病时常发作,其临床反应与诊断不相吻合,但有一条可以肯定有病的肥婆娘法制观念不但没有下落反而加倍增长,具有西方超现实主义态度。比如一天夜里她把革命的主任抓伤后,赤身裸体的在红楼的三层走廊上,确切地说是在革委会门口,向操场及操场那边的存在革命、非革命、被革命、反革命的混杂的黑暗,确切地说是对着右前方的伟大画像的背后(其实是没有粉饰的砖石墙垣)大喊:革命主任强奸了……严格地讲这种句式缺宾语,主语限制不明需补充,但对于革命主任来说却认为大可不必,最要紧的革命者要勇于征服,不能被征服。那天夜里革命者将所有豪情、骄横、暴怒以及尊严制成男人的专制、形成有效武器,对拥有超时代法制意识的主体实施集中打击和分散轰炸。庄严的小红楼一时成了杀猪场、母猫的叫春所。当革命的浪漫主义夜色又复归平静,小红楼的上层,从红门红窗中看到有几颗火种,火种立刻上升为火苗,火苗急切地从红门红窗中窜出来演变成火海。当黎明前的黑暗被黎明分崩瓦解之时,红色的火焰已胜利地将红色的楼房组合成黑色的废墟。但这不能或丝毫不会影响革命的气氛,伟人终究是伟人,他老人家丝毫不会计较他身后的有关与革命斗志不谐调的事情,他一如既往地用微笑和神彩非凡的挥手去迎接新的太阳。
  你在一口气的比如中叙述了若干镜头,你的因果哲学,偶然巧合让我怀疑你的虚构和做着。即便是这样,为什么我感觉到你的叙述没有一点宽容、一点胆怯,你的表情异常平静,静得如无声流泄的日光,就像去种一块地,收一片庄稼,砍倒一棵树时,你走向那里去干一件筹划得已经没有一点心惊肉跳的杀戮。大约9:30左右你停止抄写与我对视了一下。你招呼我过去,我就坐在你对面,中间隔着桌子。你问我现在还在研究网吗?我说我又不是蜘蛛,我不会靠它生活,不创造它也不会成为它的囚徒。我继续说我正在寻找主观宇宙和客观宇宙的结合点。你说春秋时期是中华民族文化最辉煌时代,你干脆也学庄入道吧。你继续说人类最早出现的是宗教和艺术,而中国这个最大的民族却没有宗教。西方的人已经完成了理性的胜利,而中国没有。哈佛大学的学生闹学潮要放火烧图书馆,哈佛的教授们手挽手把图书馆围成人墙并劝阻围攻的学生说,孩子们你们真想烧就从我们的头顶爬过去。学生们被一种强大的人格力量所震撼而纷纷退却。而中国的文革中,到处烧书,红卫兵可以随意打巴金的头,教授们也不可能手挽手让红卫兵从头顶踏过。
  我说你现在好像不在研究老庄哲学了。你说是的,我现在正在研究红卫兵主题,红卫兵的主题是真正的大主题,是全部体现中华民族悲剧的大作品。你补充说,你的留言条我看过,我的体会是:爱与恨,魔鬼和善良交织在一起,回归只是一种循环世界观,正义和邪恶最终逃不脱时间的制裁。你的补充使我的目光无意接到开头的那首诗上:在通往坟茔的路上/我没有太阳/我的喉咙深处歌声已经死亡/真诚已被妩媚奸污/我的权力已被温柔虐夺/去的还没有离去/来的已经来了/那就让我们将仅剩的面目/走向婚礼的教堂/别忘了那缕阴霾/是我涂上的悲哀/再见吧,你们快乐!



  黑色又一次包裹我寄身的城市,我的意中人还在遥远的南方,一封没有回音的长信不能言尽我想往的内容。电视里正在播映商场全体着装排列整齐升国旗的场面,镜头是从妙龄女郎的大腿开始的,然后超短裙,然后是起伏的胸脯,然后是苹果脸、毛桃眼,最后才是已经飘扬的国旗,但镜头里的飘扬的国旗与商场姓氏恰到好处的在同一画面,我惊叹导演水平的同时,讨厌这种满眼的假崇高。我被迫调换频道,画面上又出现新闻追踪的字样,接着画面与主持人的解说同步进行。一个残废的弃儿在哭喊着,观望的人群和不相关的、匆忙的、没有身躯的腿来去匆匆仿佛走过了多少夜晚,终于有一天,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家收养者,然后又过了几个夜晚,电视画面上出现了几家哄抢小孩,继而几方上了法院各执一词对簿公堂的镜头,画面时不时映现小孩焕然一新的天真安康。我开始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等弄懂了想关掉时,电视画面已在我躲闪不及中打出了一长串特约播映单位名单。我感到无聊透顶,我开始翻看卡夫卡作品集,《变形记》、《在流放地》还是《乡村教师》,但我随便打开的却是《司炉》某段:……总而言之,司炉的声音不再独占统治地位了,这让人有几份担心,穿制服的那位先生是头一个。司炉讲的一大堆话,人家还是不得要领,尽管船长还是始终面对司炉,眼睛流露出坚定的神色,决心听他把话讲完。我合上卡夫卡就想一些与我无关的事情,我知道七十年代丁铃在美国看《锡皮鼓》看得莫名其妙,写出一篇感到莫名其妙的文章。《锡皮鼓》是据西德名作家格拉斯的同名小说改编的,曾获奥斯卡奖有广泛影响,丁铃竟对此一无所知。这实在是时代的悲哀,这可以想到当时中国文学与作家状况,六十至七十年代末的文学,实在是五四文学的大倒退。新世纪文学起点实质是处于这种现实背景上。西方的思想与方式时不时地影响着从废墟中建立的新文学新思潮。李国文《冬日里的春天》无论从叙述方式还是从人物关系都可以看出对苏联《多雪的冬天》的挪用,张贤亮的《肖尔布拉克》是苏联艾特玛托夫《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羊》的翻版,而莫言的《红高梁》也逃脱不了对苏联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的欣赏,因而价值取向与之相近。高行建的《车站》与《等待戈多》相似。宗璞《我是谁》有《变形记》的蕴味。诗歌也不例外,北岛受北欧诗歌影响,顾城受西班牙诗人洛尔迦影响,舒婷受普希金、华兹华斯、哈代的影响。我在思想中比较着,比较中的我,思想陷入尴尬,我记得臧克家有一篇《杂花记》竟使我无法面对曾在前一段时间为我们授业解惑的长者,我的独立的个性使我面临着逃亡。每当这时我就听到你说,四渡赤水、空城计只有一次,你的效仿只有失败。我并不一定听懂你的话,我的脑壳坚持存放着《在流放地》处决犯人、  《红高粱》剥人皮的场景,甚至《巴黎圣母院》里的加西莫多那双眼睛也紧紧跟着我。
这个时候,我和女同学坐在平谷叫什么湖的北侧山头上,奇花异草散发着爽心悦目的气息,我们彼此交谈着有关学习、人生、男女之间等等一系列可有可无的话题,我们游玩中说着、笑着,我们在笑中、说中欣赏着和谐的景物。她一个劲儿地说,在这里交谈多开心呀!她问我为什么?我说你自己怎么想的就是怎么干嘛,可为何还要问我?她把眼球推给我问我,那你说你现在在想什么?我说我正在想在什么适当时机用什么方法将你得手。我把她的眼球还给她时我分明看到她有些激动,与远景叠映的脸颊泛出了红潮。可她故意不朝我看并用京腔只在嘴角微启的缝中挤出两个字:特俗。当然我不会买账她这种扭妮作态,我对于这种司空见惯的虚伪一般采取不屑一顾或者不理睬的态度,我知道她等一会儿会主动故意忘记,并会主动和我搭讪。但我决定即使她主动我  也不理踩,因此我们后来一直只说一些可有可无的话,直到天黑我们下山。
下山时,她多次要我等她,并多次乘过荆棘牵手狠狠抓住我。还有意无意地依到我肩上。到了山下返车没有了,我知道她是故意这样的,我也装着不知道怎么办。她就说咱们今晚就住在这儿吧,据说这里的夜市很美。我说只有坦诚的内心才能分辨出美与不美。她心中有数地白了我一眼。我站在夜色包裹的停车场中央,我决定不主动作东。有几位招待所的喊客迅速围上来,我有意抢先问有没返程车,回答当然是异口同声的"没",其中有位妇女抢先对她说,我们那有上等客房,你俩包一间包你安全。安全两字加重语气使她大为恼火,她大声对那个妇女嚷道,你胡说什么,  你看我们像夫妻吗?你又看我像那种人吗?人家赶忙打招呼向她道歉,但她不听并一个劲儿的在那里指着人家大骂。那位妇女终于忍不住高声起来,别把脸不识人,你这号人我见得多喽,想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不住宿滚一边,别妨碍我们跟你这位有礼貌的朋友说话。
  其实她正在叫劲时我已经向公路边走去,我决定走,哪怕步行都要回去。我们哪一点就不能像夫妻,夫妻额头刻着记号还是其它什么;你不像那种人,意思是我像那种人。
  我在夜行车上时突然想起了你以及你给我说过的事情。一群中国学生和外国学生一起欢度情人节,每个人要为自己心中的情人献上一个节目,中国学生几乎都是一个调,我为远在家乡的妻子或者未婚妻献上……。外国学生从开始的敬佩慢慢变成怀疑到后来失去信心再后来有一种轻视的态度,最后演变成一个外国学生站起来指着一个正热烈泡着她们两个西方姐妹的中国留学生,从开始指责他的不诚实,到大骂他混蛋流氓,最后举起手中的酒杯向这位仪表堂堂的中国学生砸去。其实这位名叫亨特的外国优等生和这位被他大骂的名叫宗诚后来毕业抛家弃子与一个美籍华裔的女子定居美国成为思恋祖国、热爱祖国表现最为强烈、最让人感动的海外赤子的中国学生是最要好的朋友。我想起你说的事情我就感觉到车子很颠,好像车轮失圆,尤其夜间你的话穿透我的内心,让我在雪白路灯下,辨别灵魂的黑暗,不知所措、麻木、迷茫……
  那次我们相聚在地铁,你指着那两条向远方深处延伸的钢轨对我说,美其实是一种可怕的东西,有时与直接的丑紧紧拴在一起,有时很难找到它们的分界。那埋在地下的钢轨在黑暗中、潮湿中、肮脏中充满着恐怖,当出口处听到微微震动你对远处的黑暗充满希望。你说,当你发现有两条银蛇向出口处游来,你肯定有些激动,但当你激动的余波还未平息,当你带着新的企望坐在温暖祥和的地铁里感到美好时,你已经在黑暗潮湿的坑道里穿行,丑陋、恐怖包裹着你,窗外闪动的那些异形怪状物,只要你勇于透过那层透明的分界,随时会让你生命定格,让你的完美变得丑陋不堪。你问我知道不知道少女和白羊的故事,又问我美是功利的还是非功利的,我一时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也不知道从什么角度和范畴才能回答好你的问题。你又说,理性与非理性同样是歌里的金属,外国人集邮,集文化大革命之前的邮票,认为那时的邮票是纯中国的东西,大红大紫,遍地红旗非中国没有,而文化大革命后的纯现代派是西方的东西。一些出国之前是纯国粹,出国回来却变为“西式杂种”了,而由于翻译语体使纯国粹的东西成为不成熟的东西,使“东西交合”的产物什么都不是。对美的界定也是如此,美文学躲避生命中的感情,它是消闲的方式,优美的欣赏,消减精神压力,越是浮浅的东西越是大谈真、善、美。我们相遇地铁只在黑暗和光明的混杂中面对一段很简短却无时不在经受骚扰的语音,我们只是在美与丑擦肩而过中,偶然的也是必然的无意中碰着了一粒却能看到生命轮廓的火花。
  我期待的燃烧却在地面的寒风飞砂中匆匆熄灭了,然而,你在光明或者阴影中伸出左手的食指在你的脸旁比划的习惯,浸润在我记忆的深处。我似乎有权将你这种具有固守孤寂、深遂而豁达的习惯输入我永恒的软盘,譬如伟人一个很随意的姿势却被拷贝成只有伟人才特有的东西一样。我在黑暗中默诵着《断碑》:是树桩也会从伤痕处发出新绿的芽/是山岳也会有野花从坚硬的岩缝里开出/然而你心中却发不出芽/你的生命的旅途中也没有野花再开/你想说话/却找不到语言/你想痛哭/也没有眼泪……
  车灯又一次让我感到车轮失圆,仿佛车架即将断裂,车子即将崩溃。我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疲惫不堪,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也无法明朗你的一种手势和暗示。渐渐向我走来的那座城市让我感到你隔着金色的栅栏向我凝望,而我不知道怎样才能靠近你,怎样才能牵到你的手,我的各种潜能在向车外的黑暗扩散、辐射,像生满利刺的仙人腿,无论手指张开或者垂下,都会触到勇士血肉之躯。
  那夜,我一口气转了四趟车,到凌晨一点多回到学校。
  你的不存在穿透我,我的心上人还在美丽的南方。



  反观这半年,我的《英雄时代》已在南方的都市搁浅,而市面上的英雄倍出,魔鬼同时应邀而来,令我目不暇接,我渐渐色盲,我开始自愧于我识不清鲜血和火焰的颜色,分不清四季节气变化,“五.一”劳动奖章大部分被厂长、经理们摘去了,上等的纸张印了钞票,其次印了证券,剩下的才能歌颂英雄,而很多真正的英雄还没有来得及被谱写成篇章,最劣质草纸已经为他(她)焚烧哭泣。这些都与我无关,即使是那些屡屡不鲜的英雄失节、上等英雄做下等失节或魔鬼及卑鄙小人扮成或变成英雄的事情已不配作我这篇小说的叙述范围,只能用来腌制人物对话的过渡式,充当人物闲聊中的载体。然而,我的这篇有关英雄的巨制却在闷热的南方无缘无故地搁浅了。而我在北方的《情誓物语》却即将问世,我在南北交叉的时空中整天忙碌于许多世俗庸碌的碎事。细想起来这些也是违反我本性的,可又不得不随环境的惯性而运动,这使我切实地感受环境的强大。环境是我们的主人!
  需要交代的是,我的《情》是在怀柔一所私人住宅里产生创作冲动的,冲动的原因很模糊。当时渔家庄一片雨天,我和淑冒雨买来烧鸡、烤鸭,我们席地而坐,一瓶二锅头俩人平分。外面的雨越来越大,淑讲起了她来到北京的种种遭遇。开头我还是很清楚,到后来我只顾点头不知讲些什么了。对面的风怒吼起来,我隐约地看到东北纯情的小妹淑顺着京哈干线来到京都,先是在某宾馆做服务员,后偶然相遇某歌舞厅老板,继而成了红歌星、歌厅台柱,继而那串镶红宝石的钻石项链和那只祖母绿戒指顺理成章地佩戴到淑的脖颈和手指上。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里,淑在撕心裂肺地哭喊中用砸破的花瓶把全身扎得鲜血直流后走近了怀柔水库,轻轻地跨下台阶,让有动感的美丽慢慢地吞没娇弱的生命……然而注定天命,一切归于沉寂。
  面前的淑吟唱着小时侯的东北民谣。怀柔三中门前的马路一辆辆警车在闪烁中无声地消失在雨中。我双腿盘坐,两眼似有似无地看着前方,我分明看到淑的颈部和领口处已经红润的疤痕透着忧郁的光。我的想象瞬间扩散,海面上正发生着沉船,年轻的船长怀抱着爱妻和儿子坚持到最后一刻。当巨轮的头部无声地被吞没时,我看到冲天的浪柱中船长想要向我说什么。大海仍然咆哮着但生命的语言刹那间复归了平静,濒临死寂的天边隐隐约约地响着空中救援盲目的声音,我的耳朵里看到闪电中狂奔的红人,我的视觉抚摸着一块又一块疤痕。突然冰山破裂,洪流暴溢,全身抽畜的淑去掉最后一道青纱,那些开得艳艳的伤口向我灼灼地微笑,风吹开了窗子,雨疯狂地侵袭。这时手开始颤抖,继而需要传递的信息被紧紧握住,她要让他知道每一朵花瓣的来历和创痛,于是手在传递和索引下开始漫行,继而迷乱……翻滚的波浪向库坝猛烈扑去,在世界开始濒临绝境时,一道强极的闪电使我头晕目眩,我推开淑并用布毯轻轻地包裹住她。怀柔党校这片雨天仍在疯狂,门扉经受一次比一次更为强烈的冲击。终于抵不住声音的诱惑,动荡不安的歌声将淑呼唤而去……
  其实怀桑三中、怀柔党校、渔家庄是一回事,其实怀柔水库上的雨天与别的雨天具有同一性质。其实蓄满水草的水库是多么渴望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呵。在大坝上,在曾经跨越的台阶上,我拥裹着淑,冤屈的水鬼们发出淫荡的笑,雨像瀑布一样悬挂在天空,我们成了坚定不移的观瀑者,我们成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行为艺术制造者……
  多少天后,我坐在教学楼的一角,无法忘记那个雨天,我的眼前总是潮润,这使我构思《情》的写作计划无法进行下去。
  那天我坐在图书馆录像厅一口气看完《钢琴课》、《漂》、《廊桥遗梦》、《辛德勒名单》,我的思维一下子离不开那些亲近而遥远的脸,我没有理由说服他们同时也没有理由说服自己,这使我的创作出现时空交混的局面并且时不时的在某个必要的环节冒出一些事先毫无准备的细节。
  那天中午,我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在《钢琴课》的音乐和弦中,我在叙述你小时候的那段故事。确切的说是你与女老师恋情的故事。那时,你还只是六岁多一点的孩子,女老师住在你家。有一次你无意中看到她丰硕洁白的乳房,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你从来没有喝过奶,你母亲生下你时已是百病缠身。无奶,更不让你碰,每次碰到她那干瘪的胸脯,就会遭她严厉的训斥。
  那一次你看到女老师的乳房后,你完全没有想到那对雪白的馒馒对你产生那么大的诱惑力。在一个迷人的夏夜,你故意滚到她身边有意地碰了它一下,她睁开眼只笑了一下就转过身去继续睡觉了,然而你却坐起来久久地盯着她那将汗衫顶得高高的胸脯。她后来看到你常常很贪婪地盯着她,而且那么勇敢、那么不骄不燥,没有一点邪气的瞳仁里映现出好奇和渴望。在一次睡午觉时,她就和你做游戏,你得胜了,她就用双手抱住你,把你的头深埋在她的高耸的两乳间。时光在渐渐地向前蠕动,你贪婪地抚摸着,贪婪地吸着。她从开始哎唷地笑着,到后来激动不已地起伏,然后是紧紧拥抱你,让你透不过气来,你就不高兴地哭了起来。她放开你的时候,你发现她眼圈内贮满了泪水,当你突然发现像针尖一样的血珠在她那两颗枣子般的乳头上滚动时,你一下子又大哭起来。女老师就坐起来,将你抱到怀里,教你唱儿歌,她的一举一动是那么的迷人,可她的眼神和声音又是那么的忧伤。后来老师开学后移到学校去住了,你一个星期才能看到她一次,有时你去时母亲就让你留在老师那儿。终于你在一次睡梦中惊醒时,发现老师的不存在,终于你发现老师和一个黑影在窗口桌旁纠缠在一起,老师先是绝望的呻吟,然后是嘤嘤地哭泣。当你悄悄地走到跟前时才发现老师被正被一个黑影斜压在下面,那黑色的头部正在老师的胸脯像猪一样乱拱着,你怒火万丈,从后面举起一根竹棍实际是一段细长的竹竿向那猪头打去,然而你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反被打晕在地。后来老师走了,后来你知道老师是知青,她回城了,后来你才知道那个黑影是公社革委会主任。但当时不知道老师临走前的晚上,让你最后一次吸她乳房时,你为什么能从她痛苦的、伤心的感觉中吸出甜甜的汁液。
  其实,我能知道这个谜底,我知道它当中的双重含义。我能从你老师放下你后背转身的脚步声中,听到钢琴和老师一齐进入水中的声音。于是,我时空交混,我看到我从船上翻下水,急速地潜下去,钢琴永远在水底弹奏着,而我将会把心爱的老师托出水面,于是,浮游的冰岛上玲珑剔透的冰山在蓝天碧水间放射出灿烂异彩。
  我开始不能自已,我要歌唱,我要呼唤,我要哭泣。但理智让我安静,让我怀念失去的童贞和幸福。我隐约地看到,1938—1944年打砸抢之夜到奥斯维新集中营犹太难民被释放的整个过程。我看到辛德勒与情妇在克拉克小镇的山上游玩时所遇见的德国党卫军驱逐和随心所欲残杀犹太人的暴行。《辛》片以很粗的颗粒画面,以传统的黑白新闻纪实手法向我传递了辛德勒作为一个纳粹党员却崇尚人性所拥有的双重悲剧色彩。他用钱购买了1200多名犹太人作为自己的工人,使死亡与他们无关。德国战败后,他又倾囊把这些工人从集中营里解救出来。在工厂倒闭,世界人民清算纳粹时,工人们站出来义不容辞地为他铸造了象征正义自由的圆环,作为给他开具的证明书,他的道德的正义感在他自己面临卷进纳粹帮凶的瞬间得到了升华。这是一幅客观真实逼真的历史画卷,那大量的远聚焦、长镜头以及音乐上,无数次重复记忆式的主旋律,使我的灵魂感知到一种悲恸背后的崇高和尊严。因而,它在我创作《情》剧的当中,不断搞乱我的构思骨架并不断骚扰我的叙述方式,让我的语言或上或下,或东或西。我的慢行式的结构在重重障碍下,婉蜒游行,像爬出银幕的老式火车在雪花缤纷中进入我的剧本。
  我的眼前出现纵横交叉的铁路蛇形轨迹以及列车一一抛弃的枕木疾速向后闪退的画面,我知道在这样一个不带任何主观于画面中,我必定会遇到我的小叶子也必定会失去小叶子。我的叙述大约是在一个适当的傍晚展开的,我的主人公我本来是一个倍受本份的垃圾孩,我什么都捡,比如铁道旁遗落的煤渣、铁块之类,当然有比这些更好干的我也不会谦让的。我整天倾听火车的动静,渴望为我带来好运,然而我的企望建立在不正当竞争的心理上,因为我整天在听到火车叫时就设想火车装运不认真装多了会掉下来,或者路过眼前铁轨突然变得高低不平让火车疯颠,那我就毫不客气地尽情地捡,当然这只是一相情愿,只是享用一下自我愉悦的心理权利,就像现在街上流行的姑娘随时会被意淫了一下一样。当然我这种自我愉悦属于物质决定意识所逼,和那种意识反作用的行为性质是格格不入的,除了这样的有失尊严的主观以外,更多的是客观上必须忍受废品站秤杆老是一种性质的失灵,必须经受一列列满载与己无关的宝物的列车,不嫌弃一点剩余阶值并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往自如嚣张的考验,必须充分准备一无所获或份量欠缺时被蛮理格道的姑父加长语调,那具有夸张却又很蹩脚的训斥。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忘记自己是红旗下长大的孩子,我决心坚守自己,永远做一名守株待兔却能废物利用的公勤员。但是我坚守了一段时间后,我开始松懈最终放弃,事情是有原委的,是他们劝我的,准确的说是逼我的。我当时还不能把他们理解成社会,我只知道先是铁道员和站上的几个人鬼鬼祟祟地偷卸煤炭,这也难怪,干部们都去抓革命了,剩下的没用的只得促促生产了。这还不足以让我引起重视,后来我看到那个一脸霸气的站长和列车长也参与促生产了。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后来我在废品站的八号仓发现了那几捆我亲眼在车站货仓发现的编码圆钢,后来我感觉到他们的步子越来越开阔,革命的斗志越来越高亢,身上衣服越来越挺刮,嘴上的胡子越来越油亮。终于我忍无可忍,在他们又如法炮制时,在寻遍所有附近角落没有找到接受报警的地方时,我向他们果断地打开了手电,以示人民雪亮的眼睛,并大喊了一声,以示人民的力量是强大的。然而五分钟后,革命形势陡转直下,它让我明白人民力量的微弱,让我宣告自己坚守人格的巨大失败。先是代表人民雪亮眼睛的手电被砸得粉身碎骨,后是我被一顿拳打脚踢后,带进治安室。几位穿制服的人听到我的指控实质上有自辩性质的哭诉后,一口咬定我是小偷。他们在我说到关键的时刻就接上打岔的话,当我急着抢白时,他们就左右开弓地打了我无数耳光。一直打得我晕头转向,他们说要关我,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重新来到这个站或者道口,这里的一切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实这只是我的感觉而已。破败的景象依然如故,我从延伸的钢轨中再也读不到工厂、农田、贫困的人群、医院的输血瓶。我第一次对我的天真作了否定,我开始冒天下之大不韪操起了第三十七行。我说的是偷,实质上有扒的行为。我充分利用我得天独厚的养不大的灵活乖巧的身体,安全正点出没于车站和道口。我从不把过往客车列入对象,我向来公事公办专对货车。我从摸索中掌握了每趟货车通过及停靠的时间,我甚至知道不同号码的车子装货物的规律性及在站加水、加料还是换头。军车和特殊车辆暂不列入考核范围,其实这些车辆难得通过,其实这些车通过时一律呼啸而过,我惊叹一夜之间我的才能简直是疯狂地增长。是压抑而成还是遇到贵人指点?是从小就有这个天赋还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父亲浓缩一生的做人的道理,为什么让我苦苦地坚守到今天却一夜之间就被我否定了。我屡屡得手,我的生活开始富裕起来,收购站的失灵秤杆对我另眼相看,蛮哩格道的姑父开始顺从我不重不轻的江北土话。多么诱人的鸣叫啊!其实我只是弄了一些皮毛,毋需掌握那么多内参。我每弄一些皮毛,就想列车将会再通过几个站头,将还要加多少次水,换多少次头。实质上我是想一路上将要被刮掉多少油脂包括我这个编外的皮毛。其实我的想法实属多余,中国自古以来素有地大物博之称,我们这一点实属大海里的一滴水。再说,我弄了一些东西也救济一些穷苦孩子,有时我有了钱就给一些孤老孤小送去一点温暖,我自己还没能真正享受到按劳分配的幸福时,我已做出了按需分配的行动。正当我如渔得水,事业如日中天时,我遇到了小叶子,遇到了我这部剧本中最为明亮,最为成功,笔墨却最少的叙述对象。她在《情》中像划亮的一根火柴,瞬间的功夫就熄灭了,事实上她却贯穿《情》剧的始终,她给了我以力量和勇气的源泉,她喜剧性的出现和悲剧性的消失,让我对生命充满无休的辩解和渴求。
  那是一个涂满油彩的傍晚,我又一次准确无误地到达列车作客,形象地说先是像螳螂一样悄悄地挂附在车箱壁,然后在察情观色的基础上决定采取直立横行的姿态寻找适合于微型扒窃的车箱,然后翻上车顶,属于敞篷的就抓紧辨别,不是敞篷的就抓紧超越。整个过程就像非洲爬行动物寻找食物或待机攻击一样。然而这趟车并没有像我的想象那样如期展开,我的攻击还刚刚开始,车子就提前起动了。当然我的力量和勇气还没能抵挡得住来自内心深处真正的燃烧所引发出的巨大的物理运动,而这种难于抗拒的运动将坚定不移地沿着自己的轨迹,对我的思维线索毫不理会,况且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出现这样没有商量余地的情况,令我措手不及。我被迫发出一种猿人一样的叫声,实质上我是在不自觉中弄出了这一组害怕的怪声,让我后来一直羞愧难当,但这让我又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环境的强大,环境不可抗拒。正当我奇形怪状的音波落入低谷时,奇迹出现下。那时晚霞正把我的四周燃烧成火海,两条钢轨像两条赤练蛇,从远处不断地向我游来,我惊骇不已又万般无奈。这时列车跨过道口绕着半园作环形位移,我开始绝望,我在准备绝望的刹那间看到了一团火,红色的热量在圆的半径上飘飞着,列车在艰难地弯曲着,在扭曲中卖弄倾斜技巧。而此时我只观看火焰在列车头的正前方优美地舞蹈,我一下子忘记了绝望,我在忘记绝望的过程中想起了马背上的摇篮,看到了满天飞舞的风筝。于是我就有一股想唱歌的冲动,但我事过境迁我对一些想唱的歌一时又忘记了词儿甚至不知道开头的过门,尽管这样,我还是能想起一二句我最拿手的,那是我中学时代同桌女生教的,我的同桌女生长得很美,十三五岁的身材已达到十八九的规格了,令我暗慕不已却万般无奈。那两句是我送两包瓜籽后唱的,我学会后准备再请她教后面的,她却跟英语老师私奔了。我在一片回忆的光环中定了调并深情地唱了起来: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双眼~~~。我的第二句的开头又被列车刹车的怪音毫不犹豫地给抹掉了,但我看到了车头前的一团火,那是小叶子,是她救了我。小叶子天真大胆勇敢救我,等同于舍命救我,因此我私下决定把小叶子正式作为我一生中的救命恩人。
  小叶子性情活泼、天真可爱。她的一个个故事使我整天置身在她十二岁的童话世界里,我的纯真的情感也又渐渐在恢复中丰富起来。我们每天不管刮风下雨准时相约到一个地方,我们早晚顺着京沪线往返说着笑着。从此我慢慢失去了那种偷窃的欲望,即使过往列车又恢复雄赳赳不可一时的气派,废品站的秤杆又经常出现故障,蛮哩格道的姑父又开始犯凶,我心中的的确确地感到无所畏了;即使一天下来一无所获,我也觉得理直气壮。小叶子不厌其烦的天真让我渐渐蒙生渴望伟大人格、争当英雄的想法。那天狂风大雨中我们蹲在四边不靠的铁路旁,我以兄长的身份紧紧护住她,她紧紧偎在我怀里。火车静静地从我们身旁滑过去,我看到她双眼透出的迷茫,我从四野雾水的迷茫中的确感知我心中有一种明亮的东西,那就是说不清楚的幸福和自豪感。然而这种感觉没有能很适当地体现出来,代之而现的确确实实是一种酸楚的忧伤感,一种无依无靠的失落感。到现在我才明白人世间有很多幸福是从忧伤中产生的,也有很多的失落能给你带来自豪感。
  我发觉我的变化真快,那欲望中的天才变得萎靡不振,迅速代之而起的是一种主宰了自我的新鲜希望。我仿佛从风中颤动的一片树叶上也能看到光线的脉搏跳动,能从路旁开放的无名野花上发现美的心灵。尽管这些让我有些感伤,但却能让我充满正义和勇气,让我在坚韧中以生命的力量去冲破任何惊涛骇浪。正因为我拥有正义和勇气,我又注定要失去小叶子,这种让我至今未能破译的混帐逻辑使我对生命感到困惑。
  小叶子的消失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中午,当时我和她约定中午12:00在圆形铁路的半径上相遇,那是小叶子救我的地方,我永远不会忘记。
  时间到了11:30左右,我已跨过道口顺铁道一直向北步行。这个时间是午饭时间,路过的货场几乎是冷冷清清,但路过煤场时我突然听到呼救声,我立即明白这是女人遇险特有的音质。但口腔似乎有强行阻塞物因而音量非常弱小,听起来有一惊一诈的感觉。当然,音质好坏是次要的,关键的是我决定挺身而出并疾步如飞、闻声而去。在堆积如山的煤炭背后,我看到三个男人将一个女人按在破旧的看护棚里,他们正在嬉笑中一边欣赏她的身体,一边解她的衣服。我当然是怒火万丈,我的怒火万丈使我轻而易举地解救那个女人,确切地说是解救了我的同班同学虹,同时我的怒火万丈也让我毫不费劲地击败了三个男人,其中一个确切地说也是我的同班同学赵四——中学时死追虹被虹多次痛骂的赵呆子。
  把虹送到家门口,塔楼的钟声已经敲过了下午1:00,我突然想起了圆形轨道,圆形轨道那条半径上有一棵期盼的小草,她在风中摇呀摇呀……我忘记了到达那条半径上的时间,我恐慌地寻找那棵迎风摇曳的小草,我忘记了我发疯地狂奔时间。后来,我只能发现了铁道上红色的伤痕和撒满一地还散发余温清香的种粽子,那只熟悉的小竹篮滚在路边的水沟里,篮里破碎的野花瓣一一浮上来,随水而去。
  后来,时间作证,这个世界上,只剩下那只我买的发卡与我一起在风中狂奔呼啸。列车从前方怒吼而过,我明白小叶子在端午当日1:00时前已经不存在了。不存在的小叶子实际上在存在的最后一刻多么渴望能看到我吃上一口她亲自为我包裹的种籽。
  后来我沉浸在粽子的怀念中屡遭赵呆子暗算、残遭毒打,我屡战屡败。我在铁路旁、煤堆里、水沟里连续被打得昏死过无数次。我失去了小叶子也献失去了勇气,多病的姑母刚一闭眼,凶神般的姑父就一脚将我蹬出门外,还在背后吐上一句,没娘教养的小地痞。那天夜里我被他们几个逮住,我被他们按在桌上用蜡烛点我的下身,用臭水对我灌肠,并让我在奄奄一息中看他们轮奸女人。
  一个月后的一个夜晚,赵四家被一场无名的大火烧毁。半个月的一个中午,我在弯道旁被几个戴盖帽的弄进了警车,又半个月后我被游街,光秃的头上生长我出于对街上看客好奇的眼睛。公审大会结束后,就是我知道我要到一个由不得我选择的地方呆六年零六个月后,我看到只有一双眼睛让我感动,我知道那是虹,虹的目光似乎让我恢复那棵小草的摇曳。警车是从来不问因只问果的,警车其实也是给你讲述姜太公钓鱼是上好的手段。我在这漂亮的方式下看到了一双虚实相间漂亮无限的眼睛,这给了我足够的勇气。
  六年后的一个下午,正是闷热的夏天,我看到命大并且已成为总经理的赵和他的夫人虹,还有他们的小儿子从小车上下来,我只看到虹的脚步从我的视觉中;轻轻划了一下,就无影无息了。
  限于时间的原因,我只能顺便交代一下这部剧构思结局,剧中的我,后来成为警民联防的标兵,立功授奖小菜一碟。但我要想起小叶子,想起小叶子我就要创造正义和勇气。但我那时已经觉得用自我创造自我往往很难,于是我想起了“地下党”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情节是赵总经理三年前意外地死于意料中的车祸,还有一段是这个城里的八个恶霸和贪官的死是我导演和策划,四个让他们以不同的方式美丽地自杀,还有四个让他们双双拼刺,两个首身相离,另两个请进警车杀了狗头。我深知警车只注重平淡无味的结局,对精彩绝伦的过程是不感兴趣的。



   确切地说,三年前的春天我已不在北太平庄的天桥上了,没有任何起因。我回到了南方回到了存放我心上人的南方。我一下飞机就坐车前往我心爱的人那里,我的心爱的人的异常平静从而制造的心理反差使我又一次感到声与息的迷茫,让我仿佛听到有一段神秘的故事还在远方,使我无法不想起黑暗的20点到2点的一次次勇气的较量。漫长而遥远的等待,让我确确实实地感到有一个急于要和我对话的人在我想不到的地方等待我。我在浓烈的气氛中创造那封长篇巨制用以释放我埋藏已久的召唤并不出于偶然。而我站在心上人的气息里使我没有准备地想起黑暗的20点64分,我站在飞机的舱门口听到旋转的涡轮在南方的两只小巧的耳朵里鸣叫,而灯光和黑暗在20点64分之后,先后笼罩我背后的城市,黑暗以后发生的故事全部被我南下的机翼抚慰成绸状。这种感觉是一小时零一刻以前的事情,而目前的紧要事情就是急于看到我的心上人那通常冷冷的脸庞在遭遇我狼眼攻击时所释放出的核热量。我当然知道外部的平静和内心的喜悦是合符情理的,就像有一次我从高空落到一块浸透冷色的玻璃上,我被反弹于地,当我转身离开时,我听到支离破碎的声音。多少年来我在困惑中倾听这种音质,我喜欢这样热烈,即使我已消失也希望存有这份内心,那是我生命的内在以及内在的真切呼唤。
  我急切地问她收到我的信了没有,她只是微笑,我知道她的一贯方式。就又问,那你为什么不给回个信呢?她反问我,你是不是要收回那封信呢?听完她的话让我平静了许多,平静的气息让我有一股勇气但很平静地拥裹了她一下。她接受了这种方式并被动地让我吻了一下她的很白的后颈,让我轻轻捏了她一下值得诉说的手。
  其实我只是想知道她当时读我信时的激动,我只是想用惯用想象手法追溯那个寒风呼啸的北方有一角灯盏正在向南方传送诗与火的篇章并同时幻想南方春天的潮夕。然而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相见、对话、相拥、以及不能匹敌的吻,让我面对那块很快蒸发掉的吻迹发呆。也许她感到了自己的过分,也许她只是知道我此时只需一点滴安慰就很快弥合了心理落差。我也知道我生性反复无常只需那么一点滴就能平静的弱点,我同时知道我一惯经营这种被动,肆意想通过
这种被动的痛苦来赢得主动,我不能没有这种耐力,我无可奈何、无力自拔。
  这个时候她把双肩轻轻依到我的怀里,颈项以上的部份搁在我的左肩上,双手抓住我的双手,非常创意地让我两只膀子成为围巾并绕过她后颈交叉在她胸前。她在这样一种风格中轻轻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外面的太阳火红火红,我的妈妈、哥哥、姐姐还在我家里等我回去浇花水呢。说着,准确地说是最后一句即将说完时,她把脸向后转了大约90度并略抬起一点冲着我勉强地摆布了一下形式简明扼要内容却纷呈复杂的笑颜,我还没弄懂她的话时,她的笑就强迫地掺进了我的思维,并让我没弄清她的话外之音时,就将她的温暖的脸谱在我迟疑中稍纵即逝。我看见她的脸在慢镜头中向原位恢复,而我在慢镜头的组合中意外地发现雪白的脖子向下延伸的部分,我的目光顿时像麻虫一样争先恐后地通过那并不保守的领口爬进去,并闪电般地布满山丘。我感到我没有忘记人的好色的本性,因此,我觉得我并不是恬不知耻和庸俗不堪。我曾读过瓦西列夫的《情爱论》,正当的意识指导下原欲是健康而美好的;弗洛依德也曾说过,精神之爱和肉体之爱的双重结合才是爱的最高境界。即使如此,我还是感觉到此时的主客观的判离或纯自然的范畴有损我这么多年来对这种情感的崇敬,况且对我或对她也极为不公正。我这样想着,那些捅了窝的马蜂立即鸣锣收兵。这时窗外投来的阳光正在我们面前荡漾,我看到漏影下两只健康的玉兔很乖巧地并很对称地卧在我的饥渴里。其实我原想把它看成一对带盖儿的玉茶碗,因我一时无法看到茶碗里滚热的茶色,一时无法闻到热气腾腾的草莓子香甜,加上我又看到一条很粗的金色线索从后颈婆娑的发丝中匍匐出来并分别从两侧绕着后颈在脖子下面雪白的滩涂上面向两山峰谷作自由的聚焦运动,就像开阔的绘画上倒悬的“人字瀑”。金光灿灿瀑流来自四季充盈的峡谷,峡谷间那倒悬的一颗水滴不是天池里的镜子而是一种金质的佩饰,那种照不见人的金饰使我一下子忘记了一幅优美无比的印象派油影。
  我注定不会超凡脱俗,那胸前悬挂的不过是一条明晃晃的锁链,那种线索下面悬挂的具有主导地位的“鸡心”,竟很霸气地欺负很乖的、或者是已被奴化了的兔子。我注定是悲观主义色彩,我不会成为金子,我没有金子,我也敌不过金子。
  我几乎是在仓惶溃败中松开手的,准确的说是抽出手的。我在抽出手的一瞬间意外地发现她素影横钭的乳沟上方竟镶嵌了一颗晶莹剔透却只有针尖大小的黑痣,这种凄冷的艳丽使我措手不及。我显然感到有点头晕目眩,我显然在头晕目眩中看到一位姑娘在遍地黄花中慢镜头地向我奔来,充满着镇定、自如和娇柔。我在跨出那间屋子后,听到她在背后唤了我一声。我只回了一下头,我就看到她的左眼角准确地划了一道鱼尾,我的不再回头是在看到万丈深渊和绝望的同时决定的。
  圣者克利斯朵夫此时已经渡过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的一夜,现在他结实的身体像一块岩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扛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许多年后的昨天,我又重新翻看了这篇长篇巨著,我经历了几天几夜的反复研究,突然领悟到了罗曼·罗兰为他心爱的人物最后写的这些话。那是奇妙的回声,只是我确实分不清那仅仅是两本书之间的回声?还是全人类历史的回声?我激动万分却又万念俱灰,我回避烦躁却又无法接近宁静。当飞机将远方的最后一次黑暗抛弃之后,我在北太平庄的天桥上细细品味我所有能记得住的身影和声音。
  此时,我的心上人已在我心中彷徨,我注定要迷失了一幅最珍贵的风景画,你我承诺的誓言让我丧失勇气并无可奈何。
  于是我开始追溯往事,企求从追溯往事中找到已经失去了多年的我。设置的路线是从我生活过的那条小街开始的。在现代化抛弃的已经干涸的护城河下,我在想象着过去的那条绕城静静蜿蜓的河流,即或是月黑风紧也不惊乍一叠浪丛,小街上的人平平淡淡地编着故事同时流逝着其实并没有情节的故事。好多年前,天一断黑,就要把无数田野关在城外,溶溶的月色融着狗吠、携着更鼓,在小四方黑砖巷子上流淌着梦幻。好多年后守城兼打更鼓的老人死了,没有遗下任何可以繁殖的细节,只留一颗孔乙己不是岁月茴香豆。
  适逢天下荒年,天下荒年的当儿正是我青春萌芽的当儿,我无意中成了无产阶级,成了真正的光荣的无产阶级的专政工具。那时,到处在烧书,我混迹其中大量大批地窃书,窃书不能算偷,我心中嘲笑那些打砸抢者头脑竟不如猪。时间是最好验证,小街上的特级教师吴元因无能力买书,把我的一套《四库全书》借去抄了八年,后来身患白血病却无力偿还医药费,已经倾家荡产的吴老而只得哀求一位好心的收藏者将他用八年心血抄成的一律宣纸毛笔正楷本全套收下为他冲减一点医药费。而我的书应有尽有,哪怕搁着屋里睡觉,我也要多一本好一本。我是韩信点兵,事实上那当儿外面乱哄哄的,我躲在屋里成为理论的萌芽者,知识的飞进者。我通读了马、恩、列、斯、毛,尤其是《资本论》,我认识了肖洛霍夫以及《静静的顿河》、庞德以及他的人流中/那些/面影……我知道了罗丹以及他的美是处处有的、知道了席勒、拜伦、霍德林、叔本华、尼采。我读懂了叔本华关于生命的论述:生活是一幕悲剧,生活就是让生命受苦受难的本质。然而,我更能明白他的学生尼采的用意:即使生活是一杯苦酒我们也要把它喝得有滋有味;即使生活是一幕悲剧我们也要把它演得有声有色。他曾教导他妹妹说,只有当一个人成为自己的主人时,他才是整个世界的主人。他教导了妹妹,多少年后同样热情地教导了我,使我后来走出书屋,热血沸腾地到处胡言乱语,同时使我继续混迹于打砸抢的火热的革命中。但有一条是我时刻准备牺牲革命形象,掩护一切可以值得保护的废物利用品,为己所有,为我独享。我私下也一度感到自己的伟大和渺小,但最终伟大形象总是占据上风。我从书本上获得的知识不断地教导我,让我即使在感到渺小时也不委琐,它让我在革命队列中我同样大喊大叫并在大喊大叫中有意地指桑骂槐以及含沙射影,然而它总是让革命者们甘愿在挨骂中积极主动地欣赏我的演说才能,并被一次次弄得晕头转向神经错乱。我真正地感到知识的伟大,知识给了我强大的力量,战无不胜的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给了我无畏的勇气和战胜一切敌人的至上的智慧。那年代,我仿佛是旗手,我一呼百应。哪里有革命行动,哪里就有我;哪里有我,哪里就得积极忍受我的一杆到底的胡言乱语;哪里有我飞溅的唾液,哪里就会糊里糊涂地如火如荼,阶级敌人就会莫名其妙地落花流水。但值得悲哀的是在我真切感受到知识所向无敌的时候,这种巨大的肯定却在这场革命即将赢得革命成果时被彻底地否定了。
  当这场战火在夸张的尾部即将涂上胜利的光辉时,战无不胜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决不允许存在反革命的漏网之鱼,我大学哲学系任教的表姑父因利用海外关系在国外某个世界较有学术权位的刊物上发表了一篇纯学术论文而被抄家并被命名为狗特务。令我更加可悲的是为了不连累别人他不但一口承认自己是狗特务,而且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自己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毋需别人指使的、与敌人单线联系的狗特务。说到最后还用手掌自己的嘴巴,画外音式地大骂自己不是人。但无产阶级的铁面无私的脸上却一个个露出不买账的神情。狗特务还想进一步勾引无产阶级,他一边哭着一边说着对不住毛主席他老人家一类的话。在一顿革命者专门用来考验独立人格的体操棍棒演习下,他求死不得欲生不能。再也找不到重新进入独立人格角色的要领。
  这件事让我再也不能站到无产阶级光荣的打砸抢阵营,其实令我真正遗憾的是再也没有机会掩护废物利用品,再也没有机会把偷书改为窃书了,再也不能利用伟大理论和光辉的知识武装起来的唾液去淹死敌人了。几个月后的夜晚,我越过已干涸的护城河,潜入了那片废墟。我甘愿与那片曾有历史意义上的贫困菜园、破落的厂房和一些臭老九及一些不香不臭的八九不离十们为伍的原因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已成为被革命者时刻有被清算抄家或一小撮反革命分子趁无产阶级革命者暂时不清不白之机加倍复仇和拉拢腐蚀的可能。第二个原因其实是主要原因,我在撰写这篇文章的同时,作为主体中客观的我正逢被排挤和打击,我明白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同时明白经过一番荡涤我苦心经营的树木是永远也不会开花结果了,只能在枯萎中咳尽哀歌。我在弗菜德里克·尼采创作一首狂想曲中理会到:生活像一面镜子,我们努力企求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中辨认出自己。于是我把这部分章节处理成幻想曲线救国式的躲避理论。这种理论导致了我后来的行为。其实躲避者与亡命者的生命在被追逐的形象里具有共存和对等的性质,而生命是不息的,没有理由拒绝挑战和回避斗争。因此我在那段日子陷入极度悲哀和恐慌并且做出一些荒唐乃至具有淫恶性质的事情也是不足为怪的了。我想我作为被淘汰出局者在远离热火朝天的革命后所能表现在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里的威武不屈的局促不安是恰如其份的。我没命的转、没命的想、没命的写,我仿佛是主人抛弃到孤岛上的一只狗。黑暗一次又一次地消耗着我的生命,光明没有送来希望,而死亡却一刻不停地窥视我。我反复强调死亡是不会填平生命的,我开始用伟大理论活学活用地去总结我的斗争气概。其一:下定决心去偷书,不怕牺牲到人家;排除万难找到它,争取胜利扛回家。其二:自力更生挖敌人,艰苦奋斗玩死他;唯有斗争多壮丽,敢教反革命换新爹。其三及至若干都一一美妙绝伦,让你看得思想灿烂得一塌糊涂。它不仅仅属于我个人的东西,它出于一种革命者的由衷的声音。
  正当这种革命的声音在我亢奋的创作状态下一发不可收时,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反革命第三者——你。
  你肆意用自己崇高者的悲哀来污蔑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我是不允许的;你想用你所谓铁的事实来感染无产阶级纯洁的心灵,从而达到你所要攻击的目的以及趁机拉拢腐蚀我的目的。我是吃干饭的吗?我革了这么长时间的命,难道这么点惯用伎俩我就被蒙住吗?真是幼稚至极。
  我那天为你开门时我一下子还以为白天遇鬼呢,你让我迅速想起电影《夜半歌声》中的宋丹平。你用二分之一显得出的表情告诉我,你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哥,爸爸是烈士,妈妈改嫁后的第二年难产而亡。你当过兵,开过车,在一次油车失火时,你勇敢地把油车开出油库危险区,在一片辽阔的田野上,你正想以勇敢者的宏大气魄制造一系列潇洒飘逸的跳车动作时,一声巨响让你成为了一个腿短膀断、体无完肤、面目全非的怪物。凭英雄的魅力和崇尚的气度,你战胜了丑陋,战胜了病床上的煎熬和以后不断发炎流脓流水的痛苦。但你不能战胜时间对英雄魅力和气度的考验。你的单位不知去了哪里,你婚后不足一年的妻子和你离了婚,像你母亲一样改嫁给别人,所幸的是不像你母亲第二年难产而亡,而是-肚子生了个龙凤胎。你战胜不了日积月累的医药费;你就战胜不了那些白衣天使所患的同一种白内瘴和遇到你一律犯出的白痴病;你也开始战胜不了英雄者的肉体对钢铁的需要,开始战胜不了人民群众对你恭顺让路敬而远之的“爱昧”;你最战胜不了的还是无知者,当然这里专指小孩,这些祖国的花朵是靠英雄热血浇灌成长起来的,而他们却一律在大人面前把你这名符其实的英雄唤作“毛鬼”。
  你的一万次同篇一律的陈述,早让人厌倦并且讨厌。第一次你的一边眼泪、-边眼屎的半人半鬼的表情令我同情;第二次你的呆滞的目光,僵尸般的神色令我麻木;第三次你的苦哭嚎啕使我产生反感;第四次你的下跪让我开始在坚定革命者身份时,分析到你这个远房亲戚可能是个反革命派遣特务,企图拉拢处于革命低潮时期、动摇阶段的革命者,反叛革命从而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狗特务我让你得逞,我私下决定采取将计就计的办法;在第五次又来躺倒不肯走时,我给这位祥林嫂绘制了一张怎样找到阿毛和那只狼的联络图。我足足画了三百处,我的想象深处产生了快感,只要十处左右,敌人的阴谋就会一举粉碎,你再也不会来找我了。果然不出我所料几个星期后你在公园的门口处参加到向路人伸手的行列,你的永远半人半鬼的脸上永驻恭维谦逊的笑,包括我走到你面前也不例外。但一个月后的震惊消息,足足证明了你反革命英勇复仇精神。半人半鬼的躯壳下永远隐藏着人死心不死的反动灵魂。你的反动行动验证了一个革命道理:阶级敌人从来不甘心自己的灭亡,时刻妄想复辟,我们要坚决地将他打倒在地,并且要踏上一只脚,使他永世不得翻身。由于打倒你没有踏上一只脚,于是就发生了你在一夜时间杀死了医院院长、居委会主任,并强奸了他们的女人,然后一展你最后的绝技,独臂断腿驾驶一辆带火的油罐车闯开了油库的大门与火同归于尽,导演了一场乌鸦涅磐的丑恶悲剧。
  反革命的猖狂得逞使我的革命灵魂又一次受到重创,我开始用老白干兑酒精,整天酩酊大醉。一到黑暗降临我就到街上乱逛,我趁着酒意朦胧,随心所欲地对街上行人作贬褒评点,我所呈现出来的微笑、大笑、狂笑或者怒目而视、愤怒的弃唾都在行人措手不及时得到了应有的良好反应。我惊叹我的主观主义盲动色彩竟如此具有魅力如此罗漫谛克。我一生追求斗争,我的追求使我又产生了好动并具有强烈的求知欲,在我与以为是服装店模特的女人微笑对应时,我产生了好久没有的好奇欲。我的欲望决定我一定会随微笑而去的。在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里,我欣赏了她一段西洋舞和朱丽叶的一段唱白,歌词大意是:看我俩的脚步多么浪漫,听我俩的心跳又是多么慌乱;你知道我的名字悲剧就已开始,我明白你心情意已到头;这是多么荒唐的人间,让我们多少美丽只能无奈。我搞不清楚这是不是朱丽叶的台词,我的注意力只集中在她的旋转上,她的优美的旋转使花蝴蝶的裙裾飞起来,她的鲜红的超时代的三角内裤在两条雪白的粉腿上燃烧,像一把熊熊的火炬。当她的旋转变成金鸡独立时,我无意中被火焰点燃了,我确信革命者同样是爱美的,精确地说是爱色的。当我一下子把她揽在怀里并紧紧拥裹她时,她深情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她告诉我她是我的同班同学红果,她说她寻找了我很长时间了。我并没有听清她的话,我也没有确认是红果还是黑果,一股无形的邪火使我在革命的勇气中大汗淋漓,然而却在不知不觉中十分平静地使革命者真正地成了有史以来的男人。她在芭蕾舞团工作,我隔三差五地去一次,她给我浪漫,给我无穷的快乐,给我意志消沉后的勇气。
  但这种美丽却在革命者面前稍纵即逝,像一颗无名的流星。其实我只是第一次看到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其实我只是看到屋子重新亮起灯后,那男人与她讨价还价的声音让我愤怒;其实我冲进去看到的还是妩媚的红果,我想要的东西分文不差。我是她什么人,我有什么权利责备她,我在跨出她那间屋子时,我其实听到她在呼唤我的名字,她呼喊我名字时,我突然听到我死去的母亲对我儿时的呼唤声。
  以后她每天都到我这里哭泣,她拿出毕业合影、幼儿园我折过的纸飞机,我一时想不起来,我无法恢复那种美好的记忆。我在想象那个男人,各式各样的男人和她做我们第一次做的事情,甚至包含更多的内容。我在想象各种各样牛头马面者骑在我的红果身上像个驰骋疆场的将军,我又一次丧失革命者勇气,又一次陷入痛苦的绝境。红果是谁,红果跟我有什么关系,红果不过是一个落难的风尘女子,何况与我又没有买卖关系,我有什么权力,我有什么权利对她这样。在最后一次会面,也是第一次在灯光下红果呈现她的一切后,我们第一次在灯火通明的情况下,也是最后一次通用了所有技巧,在我的革命者的居室完成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高科技含量的、前所未有的告别仪式。从此红果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我却在灯光下、烟圈中构写给红果,再给红果;致红果,再致红果,三致红果。我已成为反革命分子的色情者,我就要成为魔鬼,我已开始磨牙,我在子夜时分喷射精血,我毛骨悚然;我整夜噩梦降临:你的半人半鬼的预言、闪电中披头散发的果子、我偷来的书哗哗坠地、电灯泡开始摇晃、墙壁断裂、我抢抓一封封信、一封封纷纷起舞的信……谁在狂笑,又是谁在哭泣。
  我决定离开这里,离开父母亲营造的巢穴,离开这个养育过两代革命者却被一个现行反革命者抛弃的老屋。


  公元一九七六年三月,我来到了这片曾经异常辉煌过的废城,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很明显,这是渴望安居乐业。确切地说,这个行动计划和实施是从一个黄昏开始的。
  很多人躲到野外回避地震的袭击,上空一个劲儿地喧染着伟人的哀乐。
  我排除了反革命的嫌疑,也解除了被革命的警报,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工人阶级,一个街道居委会办的木器厂的木模工。我知道我这个木模工在今天的市场经济上能做出一大笔文章,比如围绕城建开发和装璜美室、成套组合家具开发等相关科学发展上做强做大。我想我一定会成为新时期的最可爱的人,可是我又是一个没有远距离头脑的人。在为斗争史话的末句加上“有一天我们静心听到了伟人的哀乐,我们从此不偷书”之后就把与木头相关的东西搁置一边,认准了读书做官论。然而两年的名落孙山外让我无法不面对木头及与木头相关的道具。而我的理想抱负让我又无法面对这些去头断体毫无人性的木头。我曾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革命者,我的革命形象决定了我的英雄气概,我的英雄气概决定了我不能与没有生命的东西同日为伍。那种任凭割锯的过程永远不会孵化我的思想,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不止一次地夸张木模的工艺,从而多次使没有生命的东西产生革命的毁坏性。尽管后来我受到了强有力的处分,但我二斤老白干和一条老刀却又使我化险为夷。我进入三号仓库做看管是意料中的事也是我乐意的事,三号仓其实是废料仓加上很多破旧家具,夸了张的木模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与我终日为伴。那些野耗子与我唱和,我可以漫不经心地打开一些书当然不可能是庞德的《地铁》、浅野八郎的《恋爱心理学》,也不可能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我在某种意义的阳光下让附近幼儿园的阿姨艺术性地来回飘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翻动课本,有时在课本下面有意无意地放着一些手抄本,《第二次握手》、《上海的太太》,当然也有一辈子也不会公开出版的《曼娜的回忆》又名《少女之心》。
  当黑暗重复再三地淹没我,我的反革命英雄表亲,消失的红果,我的激动人心的革命场面,让我经常濒临死绝而彻夜不眠。我需要爱情,需要理想,需要真诚对待,这都是坦率的废话,革命理想主义者在革命理想渐渐化为泡影时,渐渐产生了悲观情绪以及一度作为次要的最终却成为主要的主观盲动情绪,这种情绪的出现有效地成了产生犯罪心理的温床。
  白天,我在读着书,欣赏阳光中那起舞飘拂的裙裾;到了晚上,我又多了一项乐趣,用照相机长焦镜头作望远镜窥视黑暗中精彩的世界。需要交代的这种德国产的四环帘幕式相机和300-2000的远焦镜头,能让规定范围内的远距离拍摄或观察精确到毛孔,我这样交代当然并不完全为后面的描写创造可能性和刺激性,可我并不否认我的犯罪心理的全过程为我创造了超级杀人的全过程,使我的犯罪过程带有玩味性、娱乐性而最终让我在莫名其妙的复杂系数中陷入快感的痛苦,并在痛苦中归于死寂。这让我知道生命就像一只透明的玻璃杯,不只是超负荷的力量可以让它破碎,在冰冻的季节只要迅速灌入达到沸点的水就能使它支离。这是一种生命的声音,它在呼唤我、它要告诉我的微笑,连同微笑后的泪水,从何而来又向何处而去。我的犯罪时间的不确切性使我无法预料20年后的作家张明在他的自传体小说中会有这么一段雷同或巧合的细节文字:
我又一次在耗子的吟唱中爬上破家具搭成的看台,我透过墙洞向废水那边和一排破旧住宅楼张望。那边废水边几座破帐篷白天像印象派油画;夜里像古堡或坟茔。偶有偷鸡摸狗之事也无关紧要,倒是正面的一排楼房让我产生欲望,我用镜头扫瞄着一个个黑洞窗户,决不放过任何隐藏秘密的细节。我的仓库夜晚从不开灯,没有人知道这一直无人住的仓库会有“一挺机枪”在暗处向他瞄着,这样一个背景下我很快发现了一扇经常亮着的窗子,起初往常是男男女女在这个屋子玩,后来我注意到这个屋子是个女主人,并且知道没有男主人或者男主人长期不在家。经常散场后,女主人郁忧的神情很美,她有时在低调的灯光下换上睡衣坐在阳台上茫然四顾,有时冲着我仿佛有什么内心要向我倾诉。她的眼神让我心旌摇荡,她的小巧丰露的乳房和高调的大腿交叉组合让我浑身躁动。以后每天的日子我在白天中尽量睡觉,在不知不觉中盼来一个又一个狂放不安的夜晚。起初我并没有想到要偷拍,只是观摩而已。终于有一天晚上,她扭身去里面开了门,一个中年男性进了她的家,凭直觉不像是她丈夫。那天她穿着裙子,站在米勒的《拾穗者》下面,终于她被男人半拉半就地拾进怀里,男人先是很忙乱地解着她事先并没有准备好的衣襟钮扣,一只钮扣无声地脱离衣襟向我镜头飞来,男人将手伸进她衣服里,嘴先是对着嘴,后来另一张嘴吃起了奶,另一张嘴在哈着热气。当月光最为浓稠时,女人已坐在男人身上,似乎感到很不舒服,将头发散披下来,将花裙向四面拉开。而男人显得从容不迫,慢慢为她梳理着发丝一边慢慢调教着。女人起初对动作变型茫然无知,渐渐地学会了弯曲身体,开始很笨拙,两条腿支起三角架,很生硬,最终男人气馁地恢复了传统方式,女人很快找准位置,并尽量把腹部向上抬起,自然是在重温与丈夫无数次激情中将腹部向上抬起的。
  我看到两个腹部很好地剪贴在一起了。这是张明小说细节之一。
  细节之二:我已守候在细节上好多分秒了,女人还没有出现,女人的出现已到深夜,女人仿佛喝了很多酒,被一个人扶着进了门。那个人是男人,但显然不是上一次的帅男人,而且是已经秃了顶的老男人。老男人一边把她扶到床上,一边很熟练地借为她擦汗之机侦察了她一下大致身体。老男人在为她脱鞋时,将一只手伸进裙子里,鞋刚脱好,就没头没脑钻进裙子里吸吮起来。女人显得很痛苦,但只是用手抬起抓了几下什么东西就无济于事了。夜到了一定的深度,这时的女人已被秃顶男人解除了一切栅栏,女人刺眼地横躺在床上,达芬奇《最后的晚餐》正在她上方,男人开始注视着她的脸,实际眼光已从她耳际滑过,在她肩胛上方空虚的地方,他仿佛尽量想记住这个夜,特别是那些重要过程,多少日以后所有的重要的内容都得记住。例如把女人的腿弯曲成W型,慢慢地弹着女人的身体,又仿佛重要的事情太多,重复多少次后觉得全部重要的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逃到哪儿去了。女人没有任何反对意思,男人在电扇启动的同时突然心动,那两条粉段般的大腿不过是两条白色的纱巾,围在脖子上一定很舒服,于是晾于双肩,像山路推着独轮车,他在床边觉得很方便。
  细节之三:又是一个尚好的仲秋夜,女人坐在阳台上望四周的白银世界感到酸楚,又让清冷的月色在眼眶下亮出两颗珠儿。此刻,逢礼拜一三五来的那个俊男人从预先配好的钥匙声里走出来,开始用俯下的嘴吻了她一下额头和脸颊上潮润的地方,然后用一只手熨着已很光泽的长发。女人一阵激动把头顺势靠在男人的腰部以及臂弯里,男人乘机俯下身子亲吻女人,用剩余的手在女人米黄色睡裙表层加大探索范围并在感觉冲动中加重摩挲力度。女人的肩部出现了微微起伏,男人看火候已到就把女人拦腰抱起,轻轻地让她面向月光站立,男人也面向月色站在她身后,起先只是像祝福什么或者祈祷什么,后来男人在后面撩开女人的后裙,男人将头低下去,女人顺从地把上半身扒在阳台扶栏上,后半身向后挪到男人需要的恰当的位置上。这时几丝云烟在月亮上飘浮,女人似乎“啊”了一声就让一头黑亮的瀑布从两边向阳台下垂下去。月色在男人专注的表情里变幻着,女人也开始在光色中左右摇摆,像一条玻璃水缸里吸氧吹泡的红金鱼。我的屋子开始动弹,我和女人一样已经神志迷乱,全身紧张得崩裂似的,怎么也抚不平,手开始握不住镜头,继而将疟疾病菌扩散到整个世界,黑暗的空间渐渐陷入绝望,我从高处重重摔了下来。当我顽强地再次爬上高处,女人已完全暴露在奶油色的灯光下,上方的《最后的晚餐》还没有散席,还在津津有味的吃着,只是位置与上一次稍有偏差就导致了我的剩余视觉空间分了一半梵高的《向日葵》,半个向日葵照样在阳光下挺拔、热情、奔放。男人没有盖住她身子,男人要一边吃着一边看着,一边对话一边欣赏,和那个二、四、六来的秃顶男人一样站在床沿,唯一不同的是没有晾晒围巾或推山区的独轮车,只是让女人尽情平展韵律,探索通向心灵深处的生命之路,细微地观察到达心灵深处的那种互感濒临死绝、欲罢不能的太极现象。男人直立着双手紧握女人的腰侧,把手心的汗球传染给她,渐渐地男人显得口焦舌干,他把腰两侧的双手分别从两侧包抄相交,男人感觉这样似乎更贴切一些,男人没有来得及想更多的事情,女人就已经开始像生小孩一样显得痛苦不堪,男人看出了女人眼里射出的异彩有一种不可侵犯的东西,有一种呼唤英雄的气概,于是,男人仿佛看到狂风暴雨和太阳的热浪一齐降临,一瞬间把地壳深处的岩浆暴怒出来,男人不想让女人遭受任何伤害,在瞬间的尾部用整个身体包裹了女人,被挤压得松软的女人已经揉碎了。唔,那是初春的潮汐淹没了身体,漫上了额头,我听到黑色的头发在银质的民歌里漂浮着丝竹的声音。
  作家张明套用了这个雷同细节后就迅速转入了侦探情节了。最初她的死因被指定在那个秃头市长和高个篮球教练之间。
  化了多少驴头不对马嘴诬词,化了多少故弄玄虚的悬念,最后谜底具有深不可测的吸引力和神机妙算的爆破力,远在海外的丈夫被押往刑场。作家张明以此名声大噪,小说被列为最富有神秘性、诱惑性的畅销书之一。作家张明巧妙之处是利用真实和虚假结合社会心理揉合,其变戏法公式的应用成功之处是让真正凶犯逍遥法外,让替死鬼的冤魂在斩天截地的尾声里正中他本意。作家张明在写完这部书后到南方开始了奸商生涯,很多出版商让这则肥皂泡式的侦探故事成了这座城市茶余饭后的话题。而我作为目击者和真正的凶犯有责任有必要对他小说的有关细节作补充和更正。
  其实当秃顶男人就是小说中已做了市长的男人第二次出现时,我的远焦镜头已不再是单纯的观察者的身份了,我装上了胶卷把极其珍贵的细节都一一记录了下来,使我一下子成了色情的富有者。我几乎将工资的一半都买成了胶卷,又用了一大笔资金添置了印像设备。当第一张黄色黑白图片从显液中漂浮起来,我面对四周漆黑的仓库大哭起来,我的一张张中景,远景、特写让我发抖、让我真正预感死亡的到来,我夜不能寐,即使梦里也离不开她的影子。我看见她两乳间分明有一颗针尖般的美人痣,我狂躁地呼唤她,在幻觉中抚爱她,与她做合二为一的事情。有时幻觉中断,我就在模糊不堪中取出照片,想象那个男身是我的感受,我在好事做绝后,又产生了一种对她实施轮奸的负罪感。不知道是爱与恨的结合还是出于最强烈的嫉妒,我摸清了她的门牌号码和她的名字,我用挂号寄去了精心选出的足以看清事件主要矛盾的四张照片。第三天叶茜就死了,我知道了她在市里省中任教,教育界几乎倾巢出动,那天我最先与首批发现者一齐到达了我窥视多日同时令我失魂落魄的屋子。血是从卧室的门下流出来的,绘出了一个极有韵味的图案,割开的刀口像人微笑时咧开的嘴。阳光跨过阳台从窗口和通开的南门用力挤进来,那滴血映着阳光红宝石一样熠熠闪亮。叶茜失去了生命重量,像一只熟透的桑蚕卷曲着呈现出蜕变前的矫黄,她的身旁有一小摊纸灰,我这才发现她卷缩着的身体正好对着我那边的了望孔。
送葬的那天倾盆大雨让殡仪馆外的一切设置在水烟中。我混入追悼会场,她的留洋丈夫在诉尽恩爱后红着眼亲自发给我一束小白花,并向我点头致谢,我沉重地把小白花佩在胸前。由衷地忏悔与祈祷,而秃顶男人悼词中所说的一切有关叶茜特级教师、全国劳模及一生献给国家的教育事业以及用高尚爱情无私的奉献支持和鼓励丈夫为国争光的评价字眼,让我的内心地动山摇。
  雨中我看到秃头男人、高个男人以及我都随着人们一一和她丈夫握手言别,我注意到秃头男人、高个男人、丈夫以及我的各自所属的痛苦,我不知道我的痛苦与他们各自的痛苦是否同属概念,是由叶茜客观或主观造成的,还是由各自痛苦的本意或引申义所造成的。但二十年后的回忆录使我认识到我当时的痛苦已经不再属客观事件的本身所能解释得了的,它已属游离于真正的痛苦之外的东西了。


十一


  现在是18点48分,三年前的这个忧郁的时间,我站在北京北太平庄天桥上。起因很古怪。而今天对等的时间,我已在南方某小镇的一角,冒雨踱着街景,纵横交错的蛇游状的小巷敌不住现代化街道的冲击,变得首尾分离,落花流水。我从这条原先很规矩的小街除了偶尔听见早已失传的音乐外,再也无法找到一点与过去逻辑相联系的东西,我仿佛向罗网深处游去,然后挣扎,散乱的气息印在我的脑门上,我已经感到声与息的迷茫,几乎听见远方仿佛有一段关于我的神秘故事,或者有一个想和我对话的人早在已设定好的地方等待我,那是我疲惫已久的呼唤。
  我早已知道六年后的某时某地,我在罗伯特·金凯和弗朗西丝卡分手的飘泼大雨的路上和你诀别,我早已知道六年多以后的某分某秒你会在那座冰山上倾听积雪和露鸶飞翔的歌声,看见一幅你早已淡忘的人为你绘制的淡淡的风景画。
  黑暗仍一次次掠过你所在的小镇,包围我将要诉说的故事,我确信圣者克利斯朵夫渡过河后,使我已坚实的身体站在为高女人撑着的共同伞下感到过度的幸福和痛苦。我从整理三十万字家史的平实和夸张中十分娴熟地进入野史或拆句填词的研究和戏法中,而无意发现的《变形记》使我看到未来的但丁和浮土德。
  黑暗又一次把世界关在门外,我感到声与息的迷茫,我早已淡忘我埋藏已久的召唤,几乎听不到曾经有一段神秘的故事,或者有一个急于要和我对话的人在我想不到的地方等待我,那是一幅印象派风景画,我的心上人还在画中的远方。
  作者简介:曹峰峻,著名青年作家、诗人,记者,出版著作多部,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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