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剧 庄汉新
上 集
1 北京玉渊潭(日、外、现实)
丁玲忧心忡忡地漫步在堤岸上;胡也频的倒影由模糊到清晰地出现在水中。丁玲神色灿然,匆匆走到水边,定睛看着;潭水一平如镜,倒映着岸柳婆娑的怪影。丁玲蹲下用手捧水洗脸,搅乱了平静的湖水,涟漪道道向外扩散——
2 上海吴淞口(日、外、现实)
浪涛汹涌。胡也频兴奋地朝着浪涛奔去,展臂呼喊,惊飞了水面的海鸥。
3 北京前门(日、外、现实)
大栅栏街头闹市。报童大声叫卖着。丁玲上前买一张《京报》,展开看着;刺耳怪叫着的警车由远至近,飞速开来,冲散了沿街走动的人群;丁玲慌忙退至一角落,看报:“政府今处决一批共党要犯》的标题赫然醒目。丁玲不寒而栗,抬头追随着远去的警车——
4 上海《中央日报》社(日、内、现实)
《红黑》副刊编辑室内。一张《中央日报》的特写;《军方连连破获共党地下组织》标题的特写;胡也频两颊抽搐着的愤怒脸庞的特写。胡也频重重地把报纸掷在桌子上。
5 床上(夜、内、现实)
丁玲穿着米黄色睡衣躺在床上,思虑重重;拿起枕边的《也频诗稿》,心烦意乱,草草翻着——
6 里弄中(夜、外、现实)
沉沉夜幕下,胡也频提着公文包匆忙在里弄中走着;走到一门前,机警地往后看了看,轻轻叩门;门“呀”地一声开了,胡也频闪入。
7 铁门里(夜、内、现实)
胡也频遍体鳞伤,面容憔悴,带着脚镣手铐,步履蹒跚走向刑场——
8 床上(夜、内、现实)
丁玲穿着睡衣躺在床上,把《也频诗稿》搂在胸前;突然从恶梦中惊醒,一双惊恐的眼神。
在以上画面闪回中推出片名,演职员表。
9 室中(夜、内、现实)
画外传来热烈嘈杂的麻将牌声,女人的浪笑声。丁玲从床上颓然坐起,望了一眼挂在对面墙上的与胡也频合影的镜框,生气地把手中《也频诗稿》扔在一边;起身来到盆架前,撩水洗脸,然后开门,热烈嘈杂的声浪更刺耳地灌了进来。
10 麻将桌(夜、内、现实)
气氛热烈的麻将桌。几个穿长开衩旗袍,妖里妖气、衔着洋烟,喷云吐雾,浪劲十足的女人。丁玲无精打采地出现在门口。
“哟,胡太太,一个人睡空床,怪不是滋味吧?”一个女人看着晃进来的丁玲,不无嘲弄地说。
“来,点上!解闷的酒,提神的烟,连吸上几口,那瘾就过去了。”另一个女人拿起一支烟,对在口中的烟头上,猛吸几口,点着,递给丁玲。一副过来人的油劲。
丁玲果然猛吸了几口,呛得连连咳嗽。坐在桌边,看几个女人正摆弄桌上的麻将牌。
“我总纳闷,这女人也不知是天生的贱怎么着!男人几天不在身边,就想啊,盼啊,恨不得能一下子把男人揽在怀里,拴在裤带上;可男人倒好,那股子野劲发过去,一扭屁股一转脸,再也不把女人挂在心上……”第三个女人说。
“要不人家总说,痴情女子负心汉。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第四个女人说。
丁玲吸了一口烟,有所触动,自讨没趣的眼神。
“你们玩吧,打搅了。”说完,转身离桌,出门。
“原先多水灵的一朵花,三月不沾男人,瞧,就干巴成这样,真是……”
“咯咯咯”,“嘻嘻嘻”,“嘿嘿嘿”
女人的奚落声,浪笑声从丁玲身后传来。
11 毓芳居室(夜、内 现实)
丁玲又来到学妹毓芳的住处。毓芳穿着短睡裙,正躺在床上看书。看着推门进来的丁玲,那副怏怏不乐,神不附体的样子,既同情又怜惜,但更恼她的怯懦和犹豫不决。
“丁姐,你莎菲女士的勇气哪儿去了?你小说里写得多好:‘女人是只把心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们身上。我要占有他。我要他无条件地献上他的心,跪着求我赐给他的吻。我简直癫了。’可现实中的你却又为什么没有了这种征服精神?不要忘了,你可是一代女性的偶像啊。”毓芳简直是在滔滔不绝地朗诵和演讲。
丁玲一阵茫然地站着发呆。
“这个社会,为什么只能是男人支配女人,只容忍男人把女人当玩物,当泄欲的工具?要寻找安慰、刺激时就找女人,发泄完欲望就扬长而去,还堂而皇之地有着种种理由和借口,为什么女人就不能主动地去爱,去征服,去占有她心上的男人?”
毓芳一席话更把丁玲说得心烦意乱。
“去,到上海找他去,牢牢地拴住他。”毓芳激动中,简直是在命令。
12 室内(夜、内 现实)
黯淡的灯光下。丁玲正俯在床边打点行装;打开的箱子里,装满衣物。突然,她感到一阵恶心;手捂住肚子,慌忙走到门后墙角的痰盂旁,连连呕吐出几口酸水;脸色苍白,无力失神地倚门望着墙上那副镜框中的胡也频。丁玲的内心独白:“自从结识了你,我才第一次感觉到了男人的美——”
13 丁玲居室(日、内、回忆)
浴女石膏塑像安放在书桌正中。丁玲正坐在室内画板前,全神贯注地画静物速写。“笃笃笃……”的敲门声自画外传来。
“谁呀——”丁玲停住画笔转脸问。
“我,沈从文。”沈从文的画外音。
“噢,来了——”丁玲起身开门。
门开了。西装打扮的沈从文和穿月白长衫的胡也频,一前一后立在门外。
“怎么,还在寒窗苦读?”沈从文边说边进门,胡也频随后。
“依然如故。”丁玲一边幽默地回答沈从文的问话,一边向陌生的胡也频微笑致意。胡也频略显拘谨地向丁玲答礼。
“啊,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你曾经问起的,《民众文艺周刊》主编——”
“不敢当,胡也频。”胡也频不待沈从文话完,往前歉了歉高大魁伟的身子,接着说。
丁玲闻之脸色灿然,眼睛一亮。
“这是我的同乡——”沈从文望着丁玲,向胡也频介绍。
“丁玲。”不待沈从文话完,丁玲来了个毛遂自荐,并向胡也频主动伸出了右手,同时投以热情的眼神。
和丁玲的落落大方相比,胡也频显得有点腼腆,涨红着脸,不自然地轻轻握住丁玲的手,怕是把它碰坏似的。
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充塞整个画面,定格。
丁玲一见倾心的热望眼神的特写。丁玲内心独白:“他,这生人,我将怎样去形容他的美呢?”
胡也频身躯;头发;面庞;嘴唇的连续特写。
丁玲内心独白:“固然,他的颀长的身躯,柔软的黑发,嫩玫瑰般的面庞,薄薄的嘴唇,都足以闪耀人的眼睛,但他却另外有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丰仪来煽动你的心——”
胡也频双唇的特写。
丁玲陶醉般眼神的特写。丁玲内心独白:“呀,我看见那两个鲜红的,嫩腻的,深深凹进去的嘴角了。陌生人,我能告诉你吗?我是用一种小儿要糖果的心情在望着那惹人的两个小东西。”
丁玲双眼微闭,嘴唇抖动,欲火中烧。内心独白:
“我强抑住春心的骚动,因为我简直有了要把嘴唇放上去的需要了。”
14 室内(夜、内、现实)
丁玲从墙上取下镜框,放到箱子中,合上箱子,坐到床头;从床头柜上的烟盒中取出一支洋烟,用手摆弄着,把烟理直,在柜上磕了几下,划着火柴,点头;歪倒在床上;发泄解脱般地连连猛吸;然后,胸脯起伏,长长一口气喷出,烟团升腾……
15 车上(日、外、现实)
冒着浓烟,喘着粗气的火车头。飞旋的车轮,微微晃动的车窗。丁玲用一张报纸挡住脸,歪靠在车窗旁,似看非看,浮想联翩——
16 瀑布下(日、外、回忆)
万丈瀑布,飞流直下。喧嚣声震撼山谷。胡也频正顺着山涧小路,连蹦加跳地走下。
“看,你快来看——”向着后面的丁玲喊。
“你慢点,慢点嘛!”丁玲娇声嘟哝着,跟了过来。
胡也频伸手拉丁玲,二人来到瀑布下的石潭。
石潭清流见底。胡也频蹲在石潭边,用手捧水喝。
“啊——真甜。”痛快淋漓地又连捧了两捧。“咕嘟咕嘟”喝下。
丁玲正兴趣十足地看着水中的游鱼。游鱼摇头摆尾,成群结队,在水中嬉戏。
“哎——你来看。”丁玲指着游鱼,唤胡也频;胡也频闻声来到丁玲身边。
丁玲抬头环顾了一下石潭四周,杳无人迹;又神秘地望了胡也频一眼,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吞吞吐吐地说:“我想,下去洗洗……你到那边岩石后等着,我不叫你,你不准过来。”
“嗯……”胡也频明白了丁玲的意思,呆憨着脸转身往那边岩石后走去;走不了两步,又象想起了什么,转脸冲着丁玲:“你不是说,封建意识是要不得的吗?”
“这不是封建意识,这是女性的尊严,咯咯咯……”随着丁玲的话语,又送上来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胡也频傻楞了一下,复转身,摇晃着头,慢慢往那边岩石后走去;到岩石后背靠岩石,坐下,又下意识地往后扭头望去。
丁玲在石潭边,脱连衣裙,光滑白嫩的腿,依稀可辨……
“不要看啊——”画外不远处传来丁玲的声音。
胡也频忙转过脸来。
画外传来“卟嗵”的入水声,水的撩泼声……
胡也频神情痴呆,手指放在唇上咬着,象是陷入沉思;从长衫的腰间拿出一个小本,在上面飞快地写着,写着,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丁玲已从石潭中上来,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来到胡也频身后,看他写着——
写满诗行的小本子的特写。《我喜欢裸体》的诗题赫然醒目。
丁玲的画外音:
“我喜欢裸体,
作舞女之倦态,
躺于深谷,以碧草为褥,
听山泉与天风唱和。
你,我爱的诗人,
从松荫深入,
采了曲径边旁的红粉芍药,
来判别我的颜色之美丽。
你的痴望之眼光,
证明了我的胜利,
但我不因得意而微笑,
是恐怕你的狂吻,将扰乱我之假寐。”
一组迭印画面
胡也频在松荫中痴情地往下望着。
远远看到躺在深谷碧草上,圣洁如玉、安谧甜睡的丁玲。
胡也频拿着一束红粉芍药花,沿着松荫跑下……
丁玲的画外音:
“倘若你低吟赞美的诗句,
引来了燕子之群,
我也不作声
只默看我们的欢乐飞满山谷。
‘莫动我头发,莫摸我脚趾!’
哦,当你屈膝压我身旁,
张开臂儿,
我便无力说出这熟记的警戒。
于是蝶儿的飘舞,
也带点嘲笑意思,
阳光躲到树梢去,
似害羞芷草学我们拥抱。”
一组迭印画面
一排树梢绿荫正好挡住了太阳的亮光。
一片五彩缤纷的花丛中,蝴蝶在追逐飘舞。
一行行被压倒而又直立起来的茅草。
“这是你写的?”丁玲几乎是贴到胡也频耳朵上,轻轻地问。
“不,这是你说的。”胡也频转过脸来,用迷离的醉眼望着丁玲。
“你……真大胆!”丁玲被这醉眼所撩拔,声音充满着颤抖。
"你……真勇敢!"胡也频又送上灼热挑逗的眼光。
胡也频把嘴唇送上去,丁玲把嘴唇贴过来。丁玲象失去神智似的,双眼微闭,呻吟着,身子软软顺着岩石,滑到胡也频的怀里;胡也频展开长臂,紧紧把她抱住;一阵无言的热吻在继续;他们用心灵的交接和肉体的融合,营构了他们无限温暖的世界。
17 车上(日、外、现实)
晃动的车厢,被报纸挡住脸的丁玲。
"嗯?共党宣传品!这箱子是不是你的?"一特务头目从打开的箱子里拿出一本红皮书,怒目质问,坐在丁玲身旁的一个男青年。
男青年惊慌的脸色。
"抓起来!"特务头目喝斥。
"起来,走!"两特务上前挟持青年,强行拖走。
"怎么还坐着不动?检查!"特务头目一把夺过丁玲手中的报纸,厉声说。
露出丁玲冷漠、忿然的脸。丁玲稳稳不动,抬起眼皮,轻蔑地看了特务头目一眼,从茶几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用手理了理,往茶几上用力一磕,猛地划着火柴,一连吸了几口,扬起脸来,冲着特务头目吐烟。
特务头目定睛看着丁玲,为丁玲动作、穿着、威严所震慑,不敢冒犯,忙陪笑脸。
"对不起,太太,小的失礼,小的失礼。"
丁玲扭过脸去,望着窗外,执烟的手又送到唇边,大口猛吸。
18 街上(日、外、现实)
英租界街头闹市。马路上,商店门口,有轨电车月台上挤满了人群。
走过来一大队打着红旗,举着标语,振臂高呼的工人和学生。
一排高大的印度巡捕荷枪实弹从远处匆忙跑来。
胡也频混在显得杂乱的人群中;人群中,拥过来一对青年男女,向胡也频点头示意;胡也频会心地向他俩交换了一个眼神。
突然,爆竹声大作,口号乍起,响声如雷贯耳。
"安静,大家安静,现在开会了!"刚才向胡也频示意的男青年,站在一条凳子上高喊。
人群仍然没有完全安静下来。
"主席团的同志,到前面来。"男青年小声向周围人说。
几个人应声向前。
"胡也频同志,你先来。"男青年转脸向身边的胡也频说。
胡也频跳上凳子,站定,向大家挥手致意。一阵欢呼声,掌声如潮水般涌来。
他用双手向人群示意,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他镇定而庄重地说:"今天我们来这里开会,应该先明了这会的使命和意义,这是……"
"叭叭--"两声清脆的枪响,打断了胡也频刚刚开始的讲话。大队英国巡捕从远处拥进会场,人群开始骚动、纷乱……
"打呀!要稳住会场,打呀!"人群中传来喊声。
人群与巡捕在疯狂地撕打;叫骂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情况不好,我们快到人群中去。"女青年慌忙把胡也频从凳子上拽下来,正想混进人群,却被从人群伸出的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所紧紧抓住。一个大个子暗探用凶狠的眼光瞪着胡也频。
"你往哪跑,老子跟你半天了,看你还往哪跑!走,跟……"
大个子暗探不禁自鸣得意起来,正欲伸出另一只手上前按住胡也频肩头,却被一个女子雪白纤细的手臂软软地挽住了。
"哟,这不是熊队长吗?怎么犯得上发那么大的火呀--"女子娇声细语地说,同时把身子靠上去,不停摇晃着大个子暗探手臂。
"诶?你这……"大个子暗探稍一分神,转脸看去,被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摩登女子的绝色美丽所吸引,眼睛下意识地从女子媚态的脸部,高挺的胸脯,及透明连衫裙下半裸的下部,搜索了一遍。
"啊哈,兄弟在执行公务,等……"
"诶诶,人家想跟你玩玩嘛……"女子又送上媚笑,仍然在忸怩做态。
就在一瞬间,胡也频趁机从大个子暗探手中挣脱,在人群掩护下,迅速走开--
"呃?跑了,抓住他,快抓住他--"
大个子突然觉得手一松,一转脸,发现胡也频跑入人群,于是,猛地挣脱女子手腕,往前跟了两步。可横挤的人群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欲进不能,欲罢不忍。
他又想起了挽手臂的女子,不由地转回脸去,却看到那女子正向人群走去。那女子挑逗般地回头嫣然一笑,手放在唇上吻了一下,然后又举到头上,象是在说:"拜拜--"
"哎,你--你别走啊--"
欲上前追女子,可横挤的人群又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又是欲追不能,欲罢不忍。只好在原地急得团团转,捶手顿足,咬牙切齿,歇斯底里地骂道:"他妈的,这臭婊子是跟共产党串通好的。"
19 上海北站(日、外、现实)
出口。丁玲提着皮箱随着人流,左右寻视着,走出站外,继续东张西望,寻找着;始终看不到她所期待的胡也频身影,不禁失望、沮丧。
沈从文从远处匆匆忙忙赶来,冲着丁玲招手;丁玲看到沈从文,明白胡也频不会再来了,脸色更见凄然。
"也频呢?"丁玲面带愠色,向着沈从文说。
"他说是有要事,脱不开身,让我来接你。你瞧,我也差点误了事,让你久等了吧!"沈从文说着,伸手就要接过丁玲手中的箱子。
"还是我自己来。"丁玲执意拒绝。
沈从文深深了解丁玲的倔脾气,看到她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也不再坚持。
"那……咱们到那边上车吧!"沈从文望着丁玲,迟疑了一下,说。
丁玲两只明亮的眼睛中盈满了泪水。受到的冷遇,使她感到无可倾诉的委屈。她强忍住悲伤,低头随沈从文向前走着,走着……
20 三层楼前(日、外、现实)
灰蒙蒙的暮霭中,沈从文、丁玲在街上走着。"萨坡赛路"的路牌的特写。二人来到一座三层楼前。"204"号门牌的特写。
沈从文开门,沿着灰暗的楼梯攀登。楼梯破旧不堪,显然已经不起负载,不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二楼房门口。沈从文开门,二人进入。
21 室内(夜、内、现实)
"这就是也频的居室。"随着沈从文的话语,丁玲环顾了一下这冷清、黯淡而零乱的房间。一缕路灯的光线从窗户斜射进来,桌上满满堆积着一叠又一叠书籍、文稿,发黑多皱的床单,翻卷的被褥;绳子上横七竖八地搭着穿过的脏衣服。小饭桌上乱七八糟地摆放着碗筷;丁玲走到煤球炉前,提起水壶,看到死灭的炉膛,生气地把水壶摔在炉子上,丢下皮箱,无力地坐在床上。
“他每天就这样生活?”丁玲直直望着沈从文,问。
“……”沈从文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他每天都忙些什么?”丁玲又问。
“人各有志啊!”沈从文话头中,饱含深意,点着一支烟,猛吸了一口。
“怎么说呢?尽管我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是我却佩服他献身理想的热忱。”沈从文的话,语重心长。
“……”丁玲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你先休息一下吧,估计……他也快该回来了。”沈从文看了一下表,说着,走出房间。
丁玲目送着沈从文的背景,一头歪倒在床上,心中升腾着怒火。
22 居室内(夜、内、现实)
“阿曼。”胡也频走到二楼房门前,轻声唤。见没有回应,用钥匙打开房门。一缕街上路灯的微弱光线,透过窗户,穿过书桌,斜照在床上,隐约可见盖着毛巾被,躺在床上的丁玲。
“阿曼,几时到家的?”胡也频边问边打开电灯。
“路上好吗?”胡也频走到床边,伏下身来问。
丁玲猛地把身子转向床里,一言不发,摆出一副十分生气的架式。
“……”胡也频坐在床头,思忖了一下,看出丁玲在生自己的气。
“下午没到车站接你,生我的气啦?”
“……”丁玲的后背、肩膀在抖动,听得出她在抽泣。
“街头集会,安排我讲演,我险些……”
“去开你的会去吧!去讲你的演去吧!你还回来干什么?”出于爱的担心和怨恨,顿时交集在丁玲心头,使她失去理智似的,猛地坐起,先后把两个枕头扔向胡也频,同时失声大哭起来。
“你别急,你听我说嘛!你……”胡也频慌忙起身招架着,一手抓住一个枕头,复坐到床头,欲把枕头放回原处。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要听——”丁玲狂怒着,伸手把胡也频推下床来,继续哭闹着。
“我不是不想接你,可、可这……事业上的事情也不能丢下不管呀!”胡也频一个趔趄,站稳后,一副苦衷难言的样子。
“事业?哼哼……”丁玲一声冷笑。
“哈哈……多漂亮的字眼,多堂皇的理由,你们男人都会用它来推卸对女人的责任。可当你们需要女人的时候,才不管什么事业不事业呢?!”丁玲已近乎变态,半是嘲讽,半是指责。
“你,你怎么,你怎么能这么……可,你总得替我想想呀!”胡也频被抢白地无言对答。
“为你想想?可你替我着想了吗?你替一个在孤独和凄冷中,万念俱灰的女人着想了吗?你想到一个丈夫对妻子的责任了吗?”丁玲连珠炮般地发出责问。一阵恶心袭来,她趴在床边,吐了一大口酸水。
胡也频被这场面惊呆了,上前揽住了丁玲,轻轻把她放在枕头上。
“我是人,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女人……我需要理解,需要温暖,需要爱的抚慰和欢乐。这,过去你曾给过我,可你现在,却用堂而皇之的理由来搪塞我。我太失望了。”丁玲的声音微弱地多了,颤抖的语调中流露着伤感。
“过去,你多好,你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而你现在,心中一点儿也没有我。我好苦啊——”丁玲又是一阵哭闹。
胡也频又欲辩解,可又顿住;叹了口气,摇晃着脑袋,从长衫大襟中拿出一支洋烟,点着,衔在口中;丁玲伸手一把夺过胡也频嘴中的香烟,放到唇上,连连猛吸,眼睛中喷出仿佛能把胡也频溶化掉似的强烈的欲火。然后,解脱般地长出着气。
“曼,怪我,都怪我,好吧?”胡也频说着,伸出一只手揽过丁玲,在她穿着米黄色睡衣的肩膀上揉搓着。
“我恨你。”丁玲在胡也频颌下抽泣着说。
“不,你爱我,因为爱我所以恨我。”胡也频嘴唇厮摩着丁玲的秀发,深情地说。
“频,我怕,怕失去你,失去你的爱;在这黑暗凄冷的世界上,我需要你的陪伴,你的温暖,你爱的甘泉。”丁玲几乎是喃喃地说着,期待似的抬起头,仰望着胡也频。
“曼,你以为我不想你吗?你不在我身边,我深深感觉到这漫漫长夜的孤独,我无法忍受这空空斗室的寂寞。爱的饥渴,无时无刻不在困扰折磨着我。”胡也频情真意切,语声缠绵,低头狂吻着丁玲迎上来的嘴唇。
四片嘴唇久久重合在一起。丁玲如醉如痴,瘫软般躺在胡也频怀里,幸福地呻吟着。
23 居室中(日、内、现实)
清晨。居室中一片昏暗的氛围。只有一缕光线从花布窗帘的缝隙中间透射进来,打到床上的绿绸被面上。床上,丁玲一头短发散乱在枕头上,两条雪藕似白皙的长臂伸出,压在被头上。她刚从睡梦中醒来,睁开惺松的睡眼,打了个呵欠,发现胡也频不在自己身边,于是,略微抬了抬头,环顾了一下房间:显然已经整理、揩擦过的衣柜、箱子、壁橱等陈设井井有条;刚擦过的地板放出亮光。最后,她往书桌望去。
书桌上,红纱罩子的台灯亮着。厚厚的报纸,卷宗,“左联”刊物满满当当堆积在那里。灯光下,胡也频正伏案阅读《字林西报》。他面前,尚摆着刚出版不久的长篇小说《光明在我们前面》,和刚刚写就的短篇小说《一个人的诞生》手稿。
“频,你又悄悄起去了。”丁玲柔声细语地说。这话语,既是爱抚,又是报怨,更有点娇嗔。
“一夜睡得好吗?”胡也频转过脸来,温情地望望丁玲说。
丁玲满足地点了点头,深情的眼光像一泓春水。
胡也频站起身来,走到床头,半卧着。
丁玲抬起伸在被外的手,抚摸、玩弄胡也频下巴的胡须。
“频,你的爱像阳光,一下子消融了我心头的积雪。”
“曼,你的爱像烈火,一下子烧开了我爱的甘泉。”
“你爱我,爱的是那么执着。”
“你爱我,爱的是那么热烈。”
胡也频一把攥住丁玲的手,狂热地吻着,吻着。
忽然,胡也频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放开丁玲的手,起身到衣柜前,从衣柜里取出几件衣物,双手捧着,走到床前,欠身半跪着。
“全能的女王,你忠实的奴仆侍奉你起床来了。”
丁玲一时被胡也频的恶作剧弄懵了,欠起身来,一件件拿起胡也频手中的衣物:崭新洁白的乳罩,水红的内裤,绿花的连衫裙。
看到这些,“咯咯咯……”丁玲一阵甜蜜的微笑。胡也频也笑了。
“本王更衣,还不快退下!”丁玲收住笑,也恶作剧似地板起面孔,说。
“是——”胡也频也煞有介事地点头应诺。
丁玲又“咯咯咯”地大笑,坐起身来,解开米黄色睡衣的系带,脱下……
24 黄埔公园(日、外、现实)
丁玲胡也频正凭栏远眺。黄埔江内,停泊着一艘艘列强的战舰和商船,杂色斑斓的国旗迎风招展。
“五年过去了,上海依旧是这副老样子。”丁玲伤感地感叹道。
“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大的变动的。”胡也频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你总是那么盲目,那么简单。”丁玲直言不讳。
“难道你不觉得自己过分伤感了点。”胡也频反唇相讥。
“高谈阔论有什么用?一腔热血又有什么用?现实总是现实。”丁玲显然气又来了,说着往旁边走了两步,扭过脸去,怒视着船舶杂陈的黄浦江。
胡也频侧脸望着丁玲,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25 皇后舞厅(日、外、现实)
爵士音乐高奏着华尔兹舞曲,一队队盛装的男女在舞池忘情地起舞。胡也频搂着丁玲在翩翩起舞。
“那是潘汉年。”胡也频看着不远处正在起舞的潘汉年对丁玲说。
“那是柔石。”胡也频看着不远处正在起舞的柔石对丁玲说。
“今天这个舞会,是左翼文化圈专门为你来沪举办的。”
“我有这么重要?”
“谁敢怠慢名噪一时的莎菲哟!”
丁玲满意地微笑着。
忽然,丁玲脚步零乱,脸色苍白,手下意地从胡也频的肩上滑落到自己腹前。
“你好像有点不舒服?”
“没事,跳吧!”丁玲不想使胡也频扫兴,强忍住痛苦。
突然,丁玲昏倒在胡也频怀中。
“曼,你这是怎么啦?”
丁玲已经昏了过去,身子软软下坠。
“曼,你这是怎么了——”
全场大哗,纷纷围了上来。胡也频抱起丁玲急忙走出舞池,奔下楼梯。
26 教会医院(夜、内、现实)
一家教会医院急诊观察室门前。胡也频在焦急地踱步。
观察室门开了,一个大胡子中年德国医生胸前挂着听诊器走了出来。
“请问先生,她病情怎么样?”胡也频迎上前去,急切地问。
“精神刺激引起的子宫痉挛,昏迷不醒,正在抢救。”医生边走边说。
“先生,你说什么?我不明白……”胡也频出乎意料,一怔。
“你是他什么人?”医生顿住脚,注视着胡也频。
“我是她丈夫。”胡也频答。
“作为丈夫,你妻子怀孕四个月,你不明白?简直不可思议。”医生摇摇头,耸耸肩。
“不!你误会了。我是说,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胡也频欲解释。
“没说过?!妻子怀孕,丈夫竟然一点没有察觉。你这人,是否……有点不正常?”医生反倒更不得其解,瞪着胡也频质问。
“不,不……我不是……”胡也频更显尴尬。
“……”医生连连摇头,向前走去。
27 吴淞口海滩(日、外、现实)
风急浪涌,海鸥翔集。天地间迴旋着惊涛的喧嚣和海鸥鸣叫的交响。潘汉年和胡也频渐渐从远处走来,长衫的下摆和胸前的西装领带,在剧烈的飘动,使人物平添了几分潇洒和英武之气。
潘汉年表情庄重,而又充满着信赖和希冀,正恳切地对胡也频说着什么。潘汉年停住了脚步,面对胡也频,一手握住胡也频的手,一手紧按住胡也频的肩膀,象是在说什么。
胡也频兴奋地不能自已,紧紧握住潘汉年的手,不停地摇晃着。
潘汉年从长衫的大襟夹缝中取出珍藏的党章,大红封面上饰有金黄色的“斧头镰刀”图案。面对党章,象是在党旗下,潘汉年和胡也频先后举起了右手。
大红的党章变为随风飘扬的鲜红党旗。
胡也频猛然向海浪跑去,张开双臂,“啊——”地长呼一声,惊飞了身旁的海鸥;站在海水中,任排山倒海,铺面而来的海浪拍打着身躯,同时发疯般地高喊着。
28 教会医院(日、外—内、现实)
胡也频一副激动不已的样子,手捧一束鲜花,大步走进医院;快速登上楼梯;沿着走廊往病房走去,半推开病房门,欲进入;被护士小姐看见,护士小姐慌忙走到门口,用手遮挡住嘴,示意不要讲话,离开;护士小姐关上门,带胡也频走进主治医生办公室,然后关上门,退出。
坐在办公桌前的那位大胡子医生用异样的眼光望着胡也频,挥手示意胡也频坐下。
“你来晚了,你妻子刚做完引产手术。”医生说。
“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做!”胡也频先是不解,后忽然明白了,猛地站起,怒视着医生质问。
“病人血压剧增,生命垂危,不得不如此。”
“不——你没有权力这样做!”胡也频简直是咆哮,挥舞着花束,大声责备。
“作为医生,我有权力挽救一个垂危病人的生命。”医生也被胡也频的态度激怒了,强硬地说。
“不——你扼杀了一个新的生命,你太残酷了!”胡也频热泪纵横,失去理智似地大声怒斥医生。
“请你冷静,年轻人!作为丈夫,你没有用爱心去抚慰你怀孕的妻子,你应当对这后果,负道义上的责任。”医生的话一字千钧。
胡也频颓然地落座在沙发上,双拳狠命地击打自己的头部,失声痛哭。
“曼,阿曼,我好迂,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咱们夭折的孩子……”
“仁慈的主啊!接受一个年轻人的忏悔吧,阿门——”医生祈祷般在胸前画着十字。
29 古庙庭院。(夜、外、回忆)
宁静的夜。皎洁的月光,照耀着庙堂前面的大院。蒋母仰卧在竹躺椅上。丁玲坐在母亲身边,轻轻摇着芭蕉扇。胡也频坐在对面竹椅上,正听蒋母说着:“原先,蒋家一直历代为官。你祖父曾是这一带功名显赫的人物。只是到了你父辈,才家道中落。你父亲这个人,太放荡不羁、挥霍无度了……”
说到这儿,蒋母流露出不堪回首的辛酸,深深叹了一口气。
“妈,这些年来你够苦的了……”丁玲深深理解、同情她的妈妈,忙递上一杯茶。蒋母呷了一口,又继续说:
“我办这个学校,并非只是为了养家糊口,而是为了在精神上有个安慰……”
蒋母望了望丁玲,又说:
“冰之,你从小聪明,要强,爱自由,不愿做旧家庭的牺牲品,妈理解你。三年来,你到上海,到北京,追求新思想、新文学,妈都依了你……”
蒋母又看了看对面的胡也频。胡也频把手指放在唇边咬着,正全神贯注地听着。
蒋母接着说:
“眼下,你和他自由恋爱;我看他,也是一个正直、有为的青年,这事,妈也依你……”
丁玲感激地低下了头;胡也频感动得不能自已,仿佛周身热血都涌到了头上,涨红着脸,跪拜在蒋母面前。
“伯母,您放心,我胡也频人穷志不短,我会对得起你老人家,对得起冰之的。”
蒋母欣慰地看着胡也频,微微点头。
30 病房中(日、内、外)
胡也频提着一兜食品和水果走进病房。丁玲脸色苍白,躺在病床上,看见胡也频进来,一汪眼泪,夺眶而出;又猛地扭过脸去。
胡也频把提兜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用充满内疚不安的神情望着丁玲。
“阿曼,你受苦了……”胡也频说着,握住丁玲一只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欲放回被中。
丁玲却紧紧攥住胡也频的手,死命往自己跟前拽,转过脸来,贴在胡也频的大手上失声痛苦;二人又是一阵抱头大哭。
“咱们的争吵,总算是有了结果了……”丁玲断断续续地说。
“曼,我知道你恨我,你打,狠狠地打呀……”
丁玲把胡也频的头抱得更紧,哭声更大了。
“我只想哭,只想扑倒在你怀里哭个够……我是一个女性十足的女人,我要你理解我,关心我的心热烈了……自从你离开我到上海,四个月来……我一直沉浸在失望的苦恼中,我需要你的爱,你的抚慰……”丁玲头埋在胡也频怀里,一边抽泣一边说。
“曼,我欠你,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胡也频为丁玲擦着眼泪,深情地说。
31 家中(夜、内、现实)
火炉上,砂锅里“卟卟……”冒着热气。胡也频掀开砂锅,捞起一只鸡腿,盛在碗里,又舀上满满一碗鸡汤,端到床头,坐在床前方凳上,往丁玲嘴中喂汤。
丁玲半卧在床上,看到满桌子的补品、糕点、水果,以及饭桌上敞开的盖盆中满满当当的鸡蛋,感到无限欣慰。
“哪来这么多钱?”丁玲问。
“……”胡也频神气地呶呶嘴,从书丛中拿过一本新书《一个人的诞生》。
丁玲明白了,满意地笑了。
“我想起来了”胡也频略有所思。
“什么?”丁玲不解。
“在北京西山,我的第一本书《圣徒》出版时,你也是这么问。”
丁玲陷入沉思、回忆的脸。
32 屋子里(夜、内、回忆)
晚上,灰黄的油灯下,弥漫着一阵热腾腾的雾气,屋正中火炉上,一锅汤水沸腾翻滚。丁玲手捧一把菠菜过来,正欲往锅里放……
“哎药,烫死我了,快来接——”胡也频穿着灰布夹袍,双手捧着两大块烤白薯,腋下夹着一个大公文包,一头闯了进来,边走边嚷。
丁玲一下把手中的菠菜洒到锅里,一步迎上前去,就要接胡也频手中的烤白薯。
“哎,哎,包,公文包。”胡也频向腋下呶了呶嘴。
丁玲拿下公文包,数落着:“饭都做好了,还花钱买烤白薯干吗?”
“天天吃菠菜面,腻了,改改口味嘛!”胡也频把烤白薯放在小饭桌上说。
“这包里面鼓鼓囊囊的,都是什么?”丁玲把包放在饭桌上,表情诧异。
“你打开看看嘛!”胡也频孩子气地看了丁玲一眼,十分得意地说。
“哟!烤鸭,香肠,花生豆,还有白兰地……”丁玲惊叫着,一一从包里取出东西。
“还有呢?!”胡也频故意捉弄她似的,更加得意地笑着说。
“成衣,高跟鞋。”丁玲惊奇了。
“你哪来这么多钱?”丁玲不解地望着胡也频,追问。
胡也频刚洗净手,擦好脸,身子靠在衣架上,双手抱着膀,带着神秘的微笑:“换来的呗!”
“你又偷偷地把什么给当出去了?”丁玲话中有些生气了。
“用它换来的——”
胡也频上前,伸手从包的侧面拉链里取出一本刚出版的新书,在丁玲眼前晃了一下。
“《圣徒》,短篇小说集,出来了——”丁玲由气转为狂喜,上前一把夺过书,把书紧贴在腮上。
“……”胡也频自豪地点点头。
“这是我们的第一本书。”胡也频意味深长地说。
“不,这是你的书,我的书在这儿——”丁玲说着,走到书桌前,拿起一叠手稿,递给胡也频。
“《梦珂》,那么快就写好了?”胡也频看着手稿,问。
“还有呢?”丁玲神奇地又递上一叠手稿。
“《莎菲女士的日记》,也写好了?”
“快了。”丁玲充满信心地望着胡也频。
“阿曼,你真是一个有志气、有才华的女性。”胡也频无限欣喜,两手上前按住丁玲肩头,深情地说。
“快试衣服,让我瞧瞧。”胡也频顿了一下,从桌上拿起包装十分精制的成衣盒子。
丁玲打开盒子,一看,楞住了。
“你这书呆子,也不瞧瞧,这是睡衣。”
丁玲看着盒子里,一套米黄色的睡衣嚷道。
“睡衣?睡衣就睡衣,只要好看就行。快穿上,让我瞧瞧。”
胡也频不容分说,拿起衣服,就要给丁玲穿。
“我自己来。”丁玲说着,穿着睡衣。米黄缎子的睡衣,肥大了些;在灰黄的油灯下,显得特别刺眼。
“呶,鞋。”
胡也频又递上一双白色高跟鞋。丁玲坐在床上,伸脚;胡也频为丁玲穿上;丁玲穿上鞋,猛地站起,险些歪倒,歪歪扭扭走了两步,低头前后看了看。
“你总想把我打扮成阔太太。”丁玲用眼光送上一副娇嗔,柔声说。
“不,我要把你打扮成女王,最富丽的女王。”胡也频低沉的声音,充满着挚爱;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品评着盛装的丁玲。
“曼,咱们出去走走。”胡也频用手挽住丁玲。
“到哪——”丁玲忘情地问。
“老地方,陶然亭。”胡也频醉眼迷离地望着丁玲。
“咱们还没吃饭呢!哎哟,我的菠菜面。”丁玲忽然清醒过来似的,猛地挣开胡也频的胳膊,到火炉前一看,不禁失声大笑:
“咯咯咯……你快来看吧,这下,菠菜面煮成了面糊糊,咯咯咯……”
胡也频在丁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中,来到炉前一看,一怔,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一锅菠菜面水已蒸干,粘粘糊糊,沾在锅底。
“好唻!面糊,烤鸭,一顿美餐。”胡也频说着,从桌上撕下一块烤鸭,就往嘴里填,把两腮塞得鼓鼓的。
“看你吃饭这样,哪象个书生!”丁玲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象什么?”胡也频大口嚼着,抬起头来问。
“象个馋猫。”丁玲笑着说。
“从小就缺吃少穿,所以一看到好吃的,这口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流……”胡也频边吃边说。不知是烤鸭的油,还是口水,竟从胡也频不断张闭的大口道道溢出……
丁玲看着,不禁“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33 家中(夜、内、现实)
美好往事的回忆,使丁玲展开了幸福的笑靥。深情地望着胡也频说:“当初你多好,你用全部的爱酿造了我们青春甜蜜的醇酒。我因你才在爱情的微笑中熬过长夜。你曾经给了我一个多么美好的梦想——
胡也频的画外音:
“倘若浪花欲拥抱你远去,
要求为海上女王,
群鸟可为我作证:
我是你永世尽忠的侍臣。”
34 女王宫殿(日、外—内、回忆)
碧蓝的海水,微波荡漾。
海平面上出现一座宫殿。大殿内,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铺金缀玉,气象恢宏。闪光的方格地板上,八个绝美的仙女,仅穿透明白纱短裙,柔嫩光滑的肌肤依稀可辨,正在轻曼的乐声中翩翩起舞,高台宝座上,端坐着女王装束的丁玲。
迎宾的号声吹起,丁玲微抬起头来,眼珠一转,嘴笑露出一丝笑意,起身,离座,慢慢走下台阶,象是去迎接尊贵的客人;丁玲雍容大度地向前走着,众仙女分列左右,匍匐在她的脚下……
胡也频的画外音:
“呵,慢点,你勾引我心之天使,
让我们暂停片刻,
我想向落霞的天边
告诉你:那是我们爱情的别墅。”
天空
玫瑰色的彩霞,映红天空。
35 街上(日、外、回忆)
前门街头闹市。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穿长袍马褂的绅士,着西装的洋人;裹着长开叉旗袍,露着长统吊袜的太太;围着白围巾,穿学生服的女青年;黑制服的巡警,黄军服的宪兵……各色人等,穿梭不断。
“哎——最新一期,小说月报,快来买啊——”一路口,街头书摊,传来书贩的叫卖块。,
竖着的广告牌上写着:“新人新作,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一炮走红,誉满京城。”
人群纷纷围了上来。女青年学生居多,吵吵嚷嚷,竞相购买,先睹为快。
对面街上,丁玲紧挽住胡也频的胳膊,头靠在胡也频胸前;胡也频指了指前面,看着丁玲,欣慰地笑了;丁玲也会心地笑了。
“频,我找到了——”丁玲神秘地看着胡也频,说。
“什么?”胡也频愣了一下,不解地问。
“我们爱情的别墅。”丁玲明眸望着胡也频,意味深长地说。
“噢?在哪?”胡也频迟疑了一下,有些恍然地问。
“在莎菲女士的日记里。”丁玲柔美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沉。
“噢——哈哈哈……”胡也频至此彻底大悟,不禁兴奋地大笑起来。胡也频的大笑引起了周围行人的诧异。一花白胡子,带着老花镜的长者,圆睁着眼,呆呆望着胡也频,连连摇头。胡也频大笑着,猛地揽住丁玲,大步往前走去。
36 家中(夜、内、现实)
“那时,你让我尽情享受着爱情的甘美,从不曾惹过我生气。”丁玲仍然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
“是吗?”胡也频顽皮的反问。
“不是吗?”丁玲肯定地反诘。
“……”胡也频略有所思地摇着头。
“……”丁玲瞪大眼睛,呆楞着。
“你忘了?那件棉袍?”
37 屋子里(夜、内、回忆)
严冬之夜。村落里一间破旧的房子中,烛光微明。房内陈设极其简陋。只有窗棂白纸上大红“喜”字,点缀着一点新婚的气氛。胡也频正坐在桌前烛光下写作。丁玲坐在旁边的床头正在穿针引线,为胡也频缝制棉袍;缝完最后一针,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了一口气,兴奋地拿起看一看,在床上整了整。
“啊——终于好了。频,快来试试,合适不?”
“哟,那么快,想不到我的安琪儿,还是一位巧手。”
胡也频孩子般高兴地离座,起身,连忙穿衣;丁玲为他拽了拽,紧绷绷的棉袍,又吃力地给他扣着大襟纽扣。
“挺好,还真暖和,不愧是你的杰作。”不等穿好,胡也频就连连夸赞。
可忽然,他瞅着丁玲,楞了。他发现丁玲竟伤心地哭了。他不解地低头端详身上的棉袍。
原来,棉袍太瘦,勉强扣好纽扣,却紧紧箍在身上;袖子也短了,露出少半个手臂;下摆也小了,还不及膝盖;看上去,竟像女人的旗袍。
胡也频看看棉袍,又看看丁玲,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搔着头皮。
“你坏,不好就是不好,干嘛还挖苦人,吭诶诶……”不知怎的,丁玲哭得更厉害了。
“没,没有啊……这,这不挺好吗?”胡也频说着,还傻乎乎地原地转了一圈。
“你坏,你屈了我的心,你不知道我看你冷,心里有多难过,吭诶诶……”丁玲的哭闹仍然在继续。
“曼,怪我,都怪我……你别伤心,明天,我把棉袍拿到当铺,换些棉花,塞进我这件旧夹袍中,不就行了吗?别哭,别哭啦,呵?!“胡也频搂住丁玲,把她揽入怀里,自己也坐到床上,象哄孩子似的,摇着,哄她。
38 家中(夜、内、现实)
胡也频心不在焉从碗中舀了一勺鸡汤,下意识地送到丁玲的眼皮跟前,就要往里倒——
丁玲猛地往后抽身,用手拨弄开汤勺,汤洒在被单上。
“冒失鬼,你想把我眼睛烫瞎啊!”丁玲半是责备,半是娇嗔。
胡也频顿时从幻觉中觉醒。
“你瞧,我差点又要闯祸。”然后不禁大笑起来。
“唉——你什么时候能懂得女人的心。”丁玲说着叹了口气。
39 家中(日、内、现实)
收音机里响着轻柔的音乐。
丁玲正坐在穿衣镜前梳理头发,刚刚康复的脸上泛着红晕。
衣橱上的收音机里传来女播音员娇滴滴的声音:
“中央台消息:值此民国二十年,新年伊始之际,蒋总裁发表祝词,通令嘉奖江西前线剿匪国军将士,训示各大城市军警宪人员,采取最严厉的防范措施,粉碎共匪新的城市武装冒险计划……”
听到这儿,丁玲正在梳头的手停了下来,伸手“叭”的一声关上收音机。披散的头发遮住了丁玲的半个脸。丁玲身子无力地停在衣橱上,陷入沉思。
下 集
40 亭子间里(夜、内、现实)
李伟林、柔石、胡也频、冯铿等正围坐在火炉前召开党的小组会议。李伟森用右手在密写纸上,慢慢涂着显影液,一行行清晰的字,随着手的移动露了出来。李伟森的画外音:“党的六届四中全会闭幕,选举了以王明为总书记的新的中央委员会,制定了以中心城市武装起义、夺取一省数省胜利、形成全国革命高潮的总路线,中央要求各级组织,相应调整工作重心,并拟定具体的实施计划。”
李伟森念完,抬起头,用疑虑的目光望着大家;大家都感到愕然、惊诧。
“这能行吗?”胡也频急切地问。
“这样一来,会刺激国民党官方更加疯狂地镇压共产党人,我们的活动将更难了……”李伟森忧心忡忡,边说,边把密写纸放在火炉上烧,直至化为灰烬。
41 三层楼前(日、外—内、现实)
“咚咚咚……”的砸门声,从画外传来。
丁玲慌忙下楼,开门。两个特务一头闯了进来。
“你们要干什么?”
“查户口。”
两个特务匆匆上楼,丁玲惊恐地跟在后面。特务进至房中,东查西看。
“你家先生呢?”
“上班去了。”
“在哪上班?”
“红黑出版社。”
一个特务怀疑地瞅了丁玲几眼,又审视了一遍房间。
“走——”然后,挥手朝另一个特务喝令。
两个特务走出房门,“咚咚咚……”的下楼声。
丁玲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了一口气,无力地倒在床上。高耸的胸脯不停的起伏着。
42 家中(夜、内、现实)
晚上。胡也频穿着长袍,一副疲惫的样子,推门进来,一头扎到床上,靠着被子躺着,从大襟衣兜里拿出一支烟,点着,扔掉火柴,望着天花板,大口大口吸烟,烟雾升腾。
“又碰到什么烦心事了?”正在炉边淘米的丁玲问。
“……”胡也频吐了一口烟,长出了气,不回答。
“究竟什么事,还要瞒着我?”丁玲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了过来。
“你别问,我心里很乱。”胡也频有点不耐烦。
“下午广播里说,蒋介石发表讲话,命令军方,防范共产党的城市武装暴动……有这事吗?”丁玲问。
胡也频一听,猛惊,忽地坐了起来,把半截烟丢在地下,起身,不安地在房中踱步……
“党新近召开了中央全会,王明担任总书记……”
“那瞿秋白呢?”
“已被解除中央领导职务。”
丁玲心为之一动。
“这么说,你们真的又要冒险?”丁玲气又上来了,简直是在质问。
胡也频不敢正视丁玲,低头默许。
“难道你们真的愿意去白白的送命吗?!二七年以来,成千上万有为的青年做了反动派的刀下鬼,难道你们还嫌青年的血流得不够多吗?!”丁玲咆哮般冲着胡也频嚷道。
“不注重实力,不面对现实,而只是一厢情愿地去喊呀,拼呀,杀呀,这算什么革命?简直是胡闹!我不许你再蛮干下去!”丁玲倾盆大雨般地发着火。
“你冷静,冷静点嘛!干吗动不动就嚷嚷!”胡也频显然也被激怒了。
“你以为我胆小,我怕死?对一个已经闯过生死关的女人来说,死并不可怕。我只是觉得,我还没有活够。在这黑暗的世界上,我的生命只是我自己的玩品,我失去的,已经够多的了。我不能让自己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不能做这个世界的牺牲品、殉葬品。我要活,顽强的活——”丁玲几乎变态似地抽泣着,发疯般地说。
43 武陵山中(日、外、回忆)
武陵源。远处,奇峰突兀,宛如竞相开放的花瓣;怪石嶙峋,就象镶嵌在天地间的一幅偌大无比的壁画。
在一个悬崖旁,丁玲、胡也频正陶醉在这美好景色中。胡也频显得异常兴奋,不停地用手比划成照相机,放在眼前,不时变换着各种角度,在“拍照”,嘴里不住地用“咔嚓、咔嚓”代替莫须有的曝光声。
胡也频对着丁玲:“别动,咔嚓,好呢。”
“你真会穷开心。”丁玲苦笑着说。
“哎,读过陶渊明的《桃花源》吗?”丁玲望着前面,在山雾中若隐若现的群峰,一本正经地问。
胡也频投过来一个肯定的眼神。
“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对吧”胡也频倒背着手,模仿着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
“对,这里就是陶渊明《桃花源》中所写的武陵。”
“美,美,比陶渊明写的还美。”
“可惜的是,陶渊明在一千多年前就幻想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社会,可是,直到现在,中国依然是一片黑暗……”
丁玲犹言未尽,流露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感慨。
“这么说来,陶渊明确实是可悲的。”胡也频显然也被丁玲的情绪所感染。
“可是,我和陶渊明相比,却是幸运的。”胡也频突然话题一转,露出欣慰的笑容。
“你是说……”丁玲不解,眼光充满了疑问。
“陶渊明虚构的桃花源,只存在于他心中;而我理想中的桃花源,却就在眼前。”胡也频的话大有深意,直直看着丁玲。
“此话怎……”丁玲被一时弄糊涂了。
“你就是我的桃花源。”胡也频情真意切,低沉的话语,发自肺腑。
丁玲豁然开朗了,一时满脸通红;转过身去,煞有介事地说:“那我要是不愿意呢?”
胡也频信以为真,面目严峻,果断地回答:“那我就去死。”
说着,一步跨到悬崖边。
崖深万丈,象望不到底似的。
“哎?——人家给你闹着玩嘛!”丁玲上前一把拉住胡也频,脸上送去一副柔情。
“要死,咱们一起死。”丁玲把脸贴在胡也频肩头,细语说。
“不,咱们要一起活,一起顽强地活。”胡也频伸出手,揽住丁玲,举目望着前面,坚定地说。
“顽强地活——顽强地活——顽强地活——”胡也频坚定的话语声在山涧回响。
44 床上(夜、内、现实)
如晦的黑暗中,丁玲、胡也频在床上熟睡。
胡也频脸色痛苦,紧闭的眼皮象是要努力睁开,嘴角不断嚅动,两只手用劲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头在急剧地左右摇摆,他正沉浸在恶梦的惊恐中——
45 阴曹地府 (夜、内、现实)
阴森可怕的地府。冥王青面獠牙,凶暴的鬼脸;其口如血盆,鼻如奇峰;脖子上挂着一串骇人的白骷髅;一双闪烁的眼睛向外喷火;冥王挥动魔爪,跳着噬人的舞蹈,狂吼般地唱着鬼蜮之歌……
46 床上(夜、内、现实)
“放开我,你这魔鬼,放开我——”胡也频在梦中发出抗争的呓语。
丁玲被这突如其来的呓语所惊醒;用手猛地撑起上半个身子,看到胡也频在痛苦中挣扎的样子,一边推,一边轻声地喊:“频,频,你醒醒,醒醒呵……”
“哼,诶,哼……”胡也频嘟喽了几声,仍然沉浸在睡梦中。
丁玲摇摇头,叹了口气,伸手在胡也频胸口上轻轻揉搓着;胡也频慢慢平静了,手呈自然放松状。
47 家中(日、内、现实)
叠印字幕: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七日
胡也频坐在火炉边,显得心神不定,焦躁不安,手中胡乱翻着一本书;翻书的手停住,转脸说:“我到楼上坐坐。”
桌边正伏案写作的丁玲,象没听见似的,无动于衷。
胡也频向门口走去。
丁玲转脸看着胡也频的背影。内心独白:
“这是一头困不住的雄狮。”
胡也频沿破旧楼梯攀上,至三楼房门前:“从文兄——”边喊边推门。
坐在沙发上正看报的沈从文闻声抬头:“哟,也频。来,坐,坐。”
胡也频在沙发上落座。
“怎么今天没出门?”沈从文问。
“那位正火着呢?!”胡也频指指下面。
“噢?是夫人不放行?这下,你这个拼命三郎,就只有干着急啰?哈哈……”沈从文风趣地说。
“唉,……”胡也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不过,这几天时局吃紧,还是小心为好。”沈从文指了指报纸,靠近胡也频,低声说。
“怎么?你也闻到了火药味?”
“岂止闻到?还浓得很哪!”
胡也频长出了一口气,凝神思索。
“哎!你来得正好,昨天房东家大公子死了,咱们总得有所表示啊!”沈从文向着胡也频说。
“你是兄长,听你安排就是。”胡也频顺口答道。
“不然,咱们到街上买点挽帐什么的。”沈从文用商量的口吻说。
“行——不过……”胡也频指指下面,一副为难的样子。
“噢——她?我去说。”沈从文说着转身出门。
“又在写什么呢?”沈从文说着,走到丁玲桌边,看到桌上的文稿。
“《韦护》”沈从文念道。
“我还能写什么?!老一套,恋爱加革命,这辈子怕是改不了喽!”丁玲的话分明带着情绪。
“瞧你,又来上了——房东家大公子昨天死了,我想和也频到街上买幅挽帐,你看——”沈从文尽量把话说得委婉。
“我又没捆住他的手脚,他爱到哪就到哪!”丁玲又摆出个不谅解的话头。
“你放心,我和他去去就来。”沈从文尽量不把局面搞僵,说完转身出门。
48 三层楼前(夜、外、现实)
夜的精灵已几乎全部吞没了光明。只有几盏若明若暗的街灯,鬼火般闪跃着,照着来往晃动的人影。一个个陌生的身影穿梭而过,丁玲倚在门前用失望的眼睛望着;突然,眼珠一亮,神色一振,远处走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看清楚了,原来是穿长袍,戴着绅士帽的沈从文,丁玲顿时神色黯色,已几乎绝望。
“也频还没回来吗?”沈从文走到丁玲跟前,关心地问。
“……”丁玲无言地摇摇头,眼圈湿润,脸转向一边。
沈从文神色难堪。
“不会有什么意外吧……在街上分手的时候,他只是说,到一家饭店去看朋友……”
49 街上(日、外、回忆)
寿店门口。胡也频正把手中的挽帐交给沈从文,贴在沈的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沈从文一惊,摇头,摆手表示不同意。胡也频欲走。沈从文挥手喊,胡也频渐渐消失在人流中。……
50 三层楼前(夜、外、现实)
沈从文点着一棵烟,望着茫茫的暗夜,一连吸了几口。
“要不然,你到几个熟悉的地方找找,我也设法打听一下。”看着丁玲凄然的样子,沈从文慢条斯理地说。
“……”丁玲眼珠转了一下,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反对。
“你先上楼去吧,我去去就来。”沈从文说着,转身离开,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丁玲失神的眼睛,目送着渐渐消失的沈从文的背影。
51 一组叠印画面(日、外、现实)
丁玲到印刷厂,向几个印刷工人询问,工人摇头;
丁玲到报馆,向一个戴深度近视镜的编辑询问,编辑圆睁着金鱼眼,表示诧异、不解;
丁玲到码头,向搬运工人打听,一群工人关心地围拢过来,惊愕地对视着;
丁玲到警察总署,查询;一警官翻开“交通事故日报栏”,逐行看下去,最后两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
52 富丽的客厅(夜、内、现实)
“叮铃铃……”
上海市政府参议员沈俊伯家的电话机在响。
“这么晚了,谁还来电话?”沈俊伯倦意正浓,身着华贵睡衣,走下楼梯,坐在电话机旁,拿起话筒。
“喂——啊……是我……噢,从文先生——”
“我有个朋友突然失踪了,你能否查一下,政府今天有没有捕人。深更半夜,有劳大驾了——”话筒中传来沈从文的声音。
“哪里,哪里,不必客气!啊哈,这个嘛?这个……弄不好要掉脑袋哟。那好吧,待我查一下告诉你。”沈俊伯边说,边不时用手梳理着头发。
沈俊伯重新拨电话,对方没人接。顿了一刻,生气的重重放下话筒,手按在电话机上,自语道:“这小子,兴许又到老地方寻欢作乐去了。”
53 脱衣舞厅(夜、内、现实)
灯光融融,音乐轻曼,舞台上下弥漫着狂浪糜靡的气氛。小舞台上,四个几乎全裸的舞女,正忸怩作态。疯狂摆动的双臂,迷人的修长的大腿,激烈摆动的肥臀,一双淫荡挑逗的媚眼;舞女双手一齐伸向脊背,解开乳罩背带的纽扣,背带松开,双乳微露……
一雅座上,坐着军统局二科科长李轩。他双眼迷离,张着镶满金牙的大口,如醉如痴,兴味正浓。
“果不出我之所料。”沈俊伯说着,走到李轩座位前。
“你小子艳福不浅啊!”沈俊伯不无揶谕地打了他一下。
“哟,堂堂市府参议光顾此地看白相,也不怕丢身份啊!”李轩马上也来了个直言反讽。
“别胡说八道,有正事问你。今天,你们军统有没有捕人?”
“捕人?——”向旁边看了看,诡秘地贴近沈俊伯身边,低语:
“今天,在东方旅舍一网就捕到二十三个共产党要犯,真他妈的痛快!嘻嘻……”
舞女颤抖的酥胸,摇摆的肥臀,性感的飞吻。
“这不,局座往南京报功请赏,咱弟兄们也在这一饱眼福,哈哈——”
李轩得意狞笑脸的特写。
54 居室中(夜、内、现实)
沈从文边抽烟边在斗室中踱步,不时从鼻孔中喷出一连串的烟雾,缭绕飘散;面带疑虑,望着歪坐在床头的丁玲痛苦的脸,欲言又止;连连摇头:“不会吧?”
沈从文看了一下表,指针正已指到“十二时五十分。”
“事已发生,你也不必多虑。天亮再说吧,我走了。”沈从文拿起一把黑伞走出房间。
丁玲略微向前欠了一下身子,无言地目送沈从文;手撑桌面,勉强站起,走到墙壁跟前取下与胡也频的合影,忘情地用袖子不停擦拭玻璃镜框。
胡也频英俊照片的特写;由小到大,直至充塞整个画面。颗颗泪珠滴在镜框玻璃上,胡也频照片渐渐由清晰变得模糊起来了。
丁玲无限痛苦的画外音:“频,频,这会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
55 居室中(日、内、现实)
清晨。台灯前,一夜没合眼的丁玲显得十分困乏和疲备。她慢慢地合上书本。书本桔黄色书皮上印着《也频诗稿》。
“你找谁?”
“我找胡家太太。”
临时雇来的娘姨和一个陌生人的对话声从话外传来。丁玲闻声,触电般地站了起来,匆忙走到门口,向楼下奔去。
56 楼梯门口(日、外、现实)
倚门站着一个衣衫褴褛、形同乞丐般的瘦老头。看见丁玲慌忙沿楼梯走下的样子,这乞丐迎头给她一道冷漠狡黠的眼光。
丁玲定了定神,为眼前这陌生乞丐的邋遢样所惊呆了。她用疑惑不解的口吻问:“你是找我?!”
这乞丐冷眼看了丁玲一眼,嘴角一抿,露出得意嘲弄之色,慢条斯理地从破棉袄的大襟夹层中夹出一个纸条,递给丁玲。
“胡先生捎给你的。”同时这乞丐递上一句冷冰冰的话。
丁玲先是一楞,而后猛地从乞丐那只肮脏的干手上,夺过纸条,紧紧贴在胸前,如获至宝。
“也频……他在哪儿?你是谁?”丁玲象是明白,又象是不愿相信似的,心情急切、复杂,如波涛乍起。
“……”这乞丐并不回答,只抬起眼皮望了望那被丁玲揣在胸前的纸条,象是在嘲笑丁玲过分愚呆,事到如今还这般不识相。
丁玲攥紧纸条的手愈来愈剧烈地抖颤,她似乎意识到这纸条是凶多吉少。一天一夜来,尽管她作了种种极坏的设想,但现在当这设想竟可怕地被证实时,她却又没有正视的勇气了。人就是一个这样常充满着矛盾和困惑的尤物。但,她还是最终打开了纸条。纸条上面,是她熟悉的笔迹——
纸条的特写。
胡也频的话外音:
“亲爱的曼:
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身陷囹圄了。
现在看来,你是对的。确如你所说,我把复杂的政治斗争,看得太简单了。但我并不因此而后悔,只是为不能与你在一起而惋惜。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相信,你会理解我,正如你是那么深切地爱着我。
热情地吻你!
爱你的也频
民国二十年一月廿日
于龙华狱中
又及:给来人大洋三十块”
看完纸条,丁玲感到头晕目眩,一阵昏厥。她晃动了一下身子险些栽倒,身旁娘姨忙上前扶住。
“让她等等,我……去拿钱……”丁玲用低微的声音说。
“诶,你等着,这就来……”娘姨转脸递了个眼色给乞丐,然后,搀扶着丁玲上楼。
乞丐动了动身子,又漠然地靠在门框上。这会,他只关心索取送信的酬劳。
57 兆丰公园(日、外、现实)
傍晚,阴沉的暮蔼中,透露出一线微红的晚霞。兆丰公园的曲径上,干枯的梧桐树枝直指苍穹。头戴礼帽,身穿绛色长袍马褂、拉着文明棍的冯雪峰和着一身蓝色棉旗袍的丁玲,边走边谈的背影。
“胡也频是十七日上午在东方旅舍被捕的。当时,他是去询问到苏区去的具体时间。被捕的时候,他表现得非常英勇……”
冯雪峰的话先是从画外传来,然后,当从曲径走到水榭中的时候,他半转过脸来,一副庄重的表情望着丁玲;丁玲用黯淡忧郁的眼光回望了冯雪峰一下,二人都陷入沉思遐想中……
58 东方旅舍客房(日、内、回忆)
三楼一间客房里,人来人往。一个商人模样,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正在接待一批又一批“洽谈生意”的人,声音时高时低,像是在不断解答他们提出的问题。
李伟森、柔石、胡也频三人着皮加克、西装和长袍从外面进来。
“华老板——”李伟森上前招呼,正坐在沙发上说话的商人。
“啊——你们来了,请坐,请坐。”“商人”微笑地迎上来一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那就这样,恕不远送,恕不远送。”“商人”对原先的几个客人说。
客人起身,告辞,走出客房。
“华老板,前些日子托您办的那批货,何时能出手?”李伟森故意抬高声音,同时递上一支香烟,自己也衔了一颗。
“啊哈,快,快——”说着,“商人”凑到李伟森嘴边,一边给李伟森点烟,一边小声说:
“三日后早上六点,十六堡码头……”
正在这时,一阵刺耳的警车鸣叫声从画外骤然传来,由远及近,愈响愈烈……
“商人”警觉地顿住话,往外望了望,回过脸来,无言地望了三人一眼;然后,果断地说:“快,分头出去。”
四人起身,往门口奔去。胡也频打开门,看见三个特务正气喘吁吁,窜上楼来,于是,迅速关起房门。
“特务上来了。”胡也频对其他三人说。
“商人”一摆头,用眼神暗示,意思是让大家分别藏匿。
房门外三个特务,“嘭嘭嘭”砸门。喊叫:
“快开门,快开门,你们跑不了啦!”
门“咣当”一声被特务一脚踢开。三个特务环视房间,见房内空无一人,无声无息。
两个特务先后走进房中;后面一特务刚进门里,拉开门道壁橱,探头查看;在黑暗中,被一石头般的重拳劈脸猛击,惨叫一声倒在地下。李伟森乘机从壁橱中脱身,“商人”和柔石也就势从对面浴室中出来,三人迅速出门。
另两个特务一前一后走到床边,听到后面惨叫,慌忙转身;前面一个尚立脚未稳,猛地,被从床下伸出的两只铁钳般的手抱住双脚,一下摔了个嘴啃泥;接着,胡也频从床下扑了出来,压在特务身上,照准特务后脑勺就是一拳,特务应声昏倒在地。另一个特务拉好架势,准备和胡也频格斗;胡也频步步紧逼,特务慢慢向门口退去;二人虎视对峙的面孔;至浴室门口,胡也频一闪身进去,“嘭”地一声把门关紧,特务在外“嘭嘭嘭”想把门砸开,不成;特务后退两步,侧身上前,用肩膀猛地一撞,门撞开了;撞门的惯性力,把特务一下甩到浴缸边,头已探进缸里。浴缸热水龙头大开,雾气腾腾;胡也频从门后闪出,上前搬起特务双脚,就往浴缸里按;特务头被浸在热水里,连烫加泡,使他“哇哇”直叫,双脚死命地挣扎;胡也频仍然死死按住特务倒悬的身子,很快,浸在浴缸里的特务就没有了声息。
胡也频从浴室中出来,探头向门外看去,欲走,又看到一大群国民党士兵匆匆赶来,不得不退回室内。看了看,大步往阳台门跨去;到了阳台上,一步跃上阳台凭栏,下意识地往下看了看,楼台高高;而后,纵身跳到另一间客房的阳台凭栏上,蜷缩身子躲藏起来。
这情景刚好被从房内追赶而来的一个士兵看到了。
“长官,你看,在哪——”
“到隔壁房间,给我搜!”长官命令道。
一群士兵在隔壁房间门口“嘭嘭嘭”砸门,门砸开后,士兵如狼似虎涌了进去——
只见一个胸毛缕缕的外国男子,正抱着一个仅披着浴巾的,浑身湿漉漉的女人,走到床边;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得一声尖叫,浑身颤抖,头紧紧埋在男子胸前,裸露的双臂紧紧搂在男子的脖子上。
士兵们多半是被眼前女子裸露的身子吸引住了,只顾一饱眼福般地呆立在那儿。
长官上前躬身向惊恐中的洋人道歉,“sorry(对不起)!”然后喝斥士兵:“看他妈的什么!快给我搜——”
一伙士兵径直往阳台奔去,阳台空空;往下看去,见胡也频正从二楼阳台上跳下。
一士兵正欲举枪射击,被长官拦住。长官露出狡黠的奸笑,说:“跑不了他,走——”
59 东方旅舍后院(日、外、回忆)
什物杂陈,好像什么事都未发生似的,出奇安静。胡也频从楼角闪出,跑到墙下,攀上跳下。
一大串士兵荷枪实弹,虎视眈眈,排在后街上。胡也频立脚站稳,看到了这一切,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一双转动的眼神表明他在紧张的思忖、判断和抉择。
“胡先生,没有想到吧?”
李轩面带得意之色,大摇大摆,晃到胡也频跟前。
胡也频用手猛地捋了一下头发,倔强地把头转到了一边,高昂着,表现得格外从容和坚定。
“胡先生,瞧,你的同志都在这儿,一个不少吧?哈哈,哈哈……”
几步外,一辆囚车车厢的两扇大门敞开着。车厢内,分两排坐着戴上手铐的李伟森、柔石、“商人”和胡也频不认识的伙伴。
胡也频不无惋惜地望了同伴一眼,然后气宇轩昂地迈步往囚车走去……
60 狱中(日、内、现实)
中午。一缕阳光穿过铁窗,打进阴暗的牢房。昏睡着的难友。胡也频微微睁着眼,出神地望着。突然,从窗户上飞来一只麻雀,在床铺上跳跃。胡也频小心翼翼,拿洋瓷缸想去捉麻雀。麻雀在床上抖动着翅膀,鸣叫着——
胡也频小心翼翼爬着上前;猛地一扑,用瓷缸罩住了麻雀,慢慢挪开,用手捉住麻雀。
惊醒了其它难友。
“麻雀,多么好的麻雀!”众难友一片欢腾。
麻雀从一个人的手传到另一的手;传到小陈手中时,他从白囚衣袖子上撕下两片布条,想捆住麻雀的脚。
“不,它是自由的,还是让它飞吧!”胡也频惜物自怜。
“等等,让它给我们捎句话。”一个老囚徒抢上来按住胡也频的手;然后,转身从席下面拿出一叠粗糙的草纸;又拿来一块绛色的肥皂用力在纸上抹着肥皂;一会儿,纸上就涂满了绛色的肥皂;再拿出一根尖竹签,在纸上面划着字。清晰、生硬字的特写:
“亲爱的朋友,请爱惜你的每一分钟的自由。
龙华监狱201室囚人启”
老囚徒用白布条把纸扎在麻雀一只脚上,伸开手,麻雀“卟”地一下飞起来,在囚室中转了一圈,然后飞出铁窗。
众难友心往神驰望着窗外的一线蓝天。
胡也频仰望着窗外的蓝天,心潮起伏——
胡也频的画外音:
“世界是这么广大,爱情是这么纯真;生活这么美好啊,而我们又这么年轻。”
61 沅江上(日、外、回忆)
沅江如练,清流见底,风和日丽。一条白帆船,漂泊而下。丁玲坐在船头,正弹奏着琵琶曲《梅花三弄》。胡也频横卧在船仓里,手扒在船帮上,正凝神欣赏着水中流动的蓝天、流岚,情不自禁地把脸浸入水中,口不停地在水中打着嘟噜;复抬起头来,一只手重重地在脸上扫了一把,快意地“啊——”了一声。由于用力过猛,船身偏斜,摇晃了一下。
惊动了船头的丁玲。她抬起头,脸上现出一丝惊慌。弹琵琶的手停下,抬了起来,向着胡也频,脱口而出:
“哎!你,当心……”
看到胡也频回头向她作个鬼脸,逗她,她又脉脉含情地笑了。
“吭唷,吭唷,吭唷……”一阵粗壮有力的号子声由远渐强地从画外传来。
胡也频抬头望去。
对岸的崖边,一条满载货物的大船前面,一串几乎全裸的纤夫,头上箍着灰黑的毛巾,臀间仅围着一丝破旧布条,前低着头,深躬着腰正在吃力地拉纤;黝黑的脊梁上,绳索紧勒,汗珠道道。
胡也频用桨拨水,飞快靠上对岸,不待船靠岸,就“卟嗵”一声跳下水中,水到大腿,浸湿了月白长衫。他歪歪斜斜向岸上跑去。
“哎——你要干什么?”丁玲闻声站起,向着胡也频大喊。
胡也频转脸摆了一下手,仍然继续向岸边跑去。
胡也频跑到纤夫跟前。纤夫同时回过粗糙黄瘦、饱经风霜的脸,用不解的眼神望着这位不期而至的穿着月白长衫的青年。胡也频抓住纤绳,加入拉纤的行列。纤夫报以赞许、感激的眼光。
“吭唷、吭唷、吭唷……”的号子声更加粗壮有力地响起。
胡也频白皙的赤脚,混在一行乌黑、干裂的光脚中间,踩着碎石堆积的山崖小道,在奋力向前。
胡也频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回到船上,被水浸湿了半截的长衫,右肩膀上已被纤绳勒出了一道清晰的污痕。
“瞧你热的,还不把长衫脱掉,下去洗洗。”丁玲疼爱地说。
胡也频望着丁玲,一副傻楞楞的样子。
“楞什么?怕我?‘五四’新青年还这么封建!来,我帮你脱。“
丁玲说着,就上前为胡也频解长衫大襟上的纽扣。
“那——,还是我自己来吧!”
胡也频迅速解衣,脱得只剩下一条白短裤,露出青春健美的肌肤。
丁玲象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看着。
胡也频“卟嗵”一声,纵身跳入江中。水溅起一团雪白的水花,同时泛起层层涟漪。胡也频赤裸的身子在水中嬉戏、沉浮。
丁玲目不转睛,津津有味地看着。
胡也频跃出水面,向丁玲大笑,挥手;突然猛一纵身,沉入水底;一层又一层的涟漪慢慢由里向外扩散;平静的水面上,只冒出串串水泡。
丁玲悉心看着,老一阵子不见胡也频冒出水面;愈发显得焦急,脸色变得惊恐、沮丧起来。
“哎——”丁玲喊叫着,手用力拍打着船板。
水面仍然是一片平静。
“哎——”丁玲再次喊叫,显得茫然无措。
忽然船身一阵剧烈的摇晃,险些把丁玲歪倒在船上;船后冒出一朵大水花,胡也频从水中冒了出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向着丁玲:
“哎——我在这儿呢?!”
丁玲由恐惧变为喜悦,可想到胡也频是在捉弄她,又气愤地噘着嘴。
“可把我吓死了!你这人真坏。”
“没事,你忘了,我还在天津海军学校学习过,水性好着呢!”胡也频洋洋自得地说着,一纵身子跃上船,浑身湿漉漉的。
“别动,我要罚你。”丁玲走上前来,一把抓住胡也频光滑宽阔的肩膀。
胡也频不解地呆呆看着她。
“给我做一会模特儿。”丁玲边说,边示意胡也频侧身躺卧在船板上,脸朝着她,并给胡也频调整了一个放松、自然的姿势。胡也频顺从地听她摆布。
丁玲走到船舱,拿起画板,即兴作人体速写。不一会儿,就勾勒出胡也频的形体;举起画板,微笑着给胡也频看。
“想不到你画得这么好。”胡也频赞扬说。
“你也忘了,我还在北京美术学校学习过呢?!”丁玲给胡也频,来了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胡也频起身,走到船舱,拿起画板,钦佩地看着丁玲:“你将来定会成为一个画家。”
“不,我将来要成为一位小说家。”丁玲忽然变得庄重起来。
“那么说,咱们真的走到一起喽?”胡也频欣喜地,猛然拉起丁玲的手,紧紧攥着。
“这不,咱们现在不是正坐在一条船上吗?”丁玲情意绵绵地望着胡也频。
“太好了,我的女神。”胡也频把丁玲的手更紧地拉到脸颊上,不停地厮摩着。
“我的男爵。”丁玲温顺地把脸贴了上去,亲昵地说。
62 龙华郊外(日、外、现实)
清晨。朔风裹着雪粒,形成道道冰箭,射到人的脸上。
小镇郊外,龙华大塔遥遥在望。野径蜿蜒,荒冢遍地,栖息在枯树枝上的乌鸦,“呱呱”地鸣叫着,象是被什么惊动了似的,“卟——”地一下飞走了。
一副阔绅打扮的沈从文,携带着娘姨装扮,挎着篮子的丁玲,看上去象一主一仆,从远处走来,进入画面,象是忽然看到了久已盼望的,丁玲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表情凄然,泪水在她的大眼圈里打转;沈从文怜爱地看了丁玲一眼,而后,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63 龙华监狱(日、外、现实)
大墙高耸。墙上铁丝网依稀可辨。人声嘈杂,鼎沸,由小到大的传来。
两扇黑漆大门紧紧关闭。八个士兵冷若冰霜,持枪分列左右。右边竖悬的大牌子上,白底黑字,“龙华警备司令部监狱”字样,赫然醒目。
离正门约莫二十米的边门旁,挂着“探视区”的牌子。这里,人群发疯般地攒动,拼命挤作一团,哭喊,叫骂,吵闹声连天。
一个警官模样的人爬上前面的铁栅栏,居高临下,气急败坏地用警棍在拥挤的人们头上挥舞,并不时骂着:
“挤什么,你他妈挤什么。把老子惹火了,一个也不让你们见。快,给我往后退,一个一个挨着号登记。”
这话果然奏效,吵闹渐渐平息了下来,原先挤作一团的人群慢慢排成一串。他们中间,有苍颜白发的老爷子,双目失明的老太太,拖儿带女的妇人;大多衣衫褴褛,形容枯槁,间或也有几个象是有身分的富人。
沈从文、丁玲好不容易挨到前面。沈从文上前在铁栅栏下登记,填表。
探视登记表的特写。
一个警官在铁栅栏前高喊:
“李华仙”
“啊!有——”
“王福全”
“诶!来了——”
“周来顺”
“哎!有——”
“张贯方”
“噢!在这儿——”
“胡——,胡景轩”
听到一个“胡”,沈从文和丁玲为之一动,慌忙上前。
“啊!来了,来了——”这时,却见一个妇人,领着儿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沈从文失望地摇了摇头;丁玲本来就沮丧的表情象是又罩上了一层霜。
警官仍然无止无休地喊着;人群中不断有人应和着;边门口,已经探过监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向外走着……
沈从文、丁玲仍然在焦色地等待着,心灵被希望和失望的车轮轮番压碾着……
沈从文看表“3时30分”,进去和出来的人群已比先前稀少得多了……
沈从文看表“4时45分”,原先喧嚣的门口已近乎冷落,身边已剩下了几个人了。
沈从文走到门口,向警官说:
“警官先生,怎么老是叫不到我……”
“里面不传条子,我怎么叫!”警官不耐烦地回答。
“那,这是,怎么……”沈从文一时茫然,慌乱,竟词穷了。
“怎么?这你还不明白,不传条子,人不是被处决,就是解走了!”警官又冷冷送上一句。
丁玲闻声揪心肠断的眼神。
“先生,你能不能到里面代为打听一下……这点,小意思,你拿着……”沈从文说着,从腰间掏出几块大洋。
警官刚想回绝,一看递上来的银元,顿时眉开眼笑:
“啊?!好说,好说,你等着,啊?”说着,走了进去。
丁玲已近乎绝望,忍不住要哭,但又不得不克制;在极度的压抑下,只好把脸背转过去,呆呆望着为雪粒所不停打着的荒原……
“对不起,上峰说了,查无此人。”这声音乍然在丁玲身后响起;如霹雳震撼她的心扉,她猛地转过身子,怒视着警察,一汪眼泪夺眶而出。
“你报告你们上峰,就说我沈从文登门求见。”沈从文面带愠色,从怀里掏出名片,摔给警官。
这情份,显然把他激怒了。他使出浑身解数,说什么也要见上胡也频一面。
这来头、气势,这威赫而带着命令口吻的话语,倒真把警察唬住了。他注视了沈从文一眼,象是要从他的外表,看透他的身份似的。
“好吧!那请跟我来吧——”警官觉得此人非同小可,不敢冒犯。
沈从文、丁玲随着警官,几经曲折;来到一间大房子前面。
“请稍候。”警官说着先走了进去。
“啊哈!原来是沈从文先生,久闻,久闻大名,幸会,幸会!”一个胖大个子,典狱长模样的人客套着,一边说,一边作揖走了出来。
“不客气!有劳大驾了。”沈从文边还礼,边说。
“啊!沈先生,是这样,你要见的胡也频是共产党要犯。按上峰规定,要探视,恐怕不大方便……”典狱长欲委婉拒绝。
“那末,我今天既然来了呢?!”沈从文甩出了个不客气的话头。
“沈先生,是当今社会名流,当所例外,当所例外。那好,请跟我来吧——”典狱长说着,挥手示意。沈从文、丁玲跟着典狱长经过一个小门,来到一排长长的铁栅栏前。这里,视线豁然开朗。远处鸽笼形的牢房,房前的铁栅栏,以及游动的士兵,历历在目。
“请在此稍候。”典狱长彬彬有礼,点头微笑,说着,走了出去。
“当啷,当啷,当啷……”一阵沉重的铁镣撞击声,节奏缓慢地从画外传来。
沈从文、丁玲闻声而动,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对面空荡荡的铁栅栏。
“当啷,当啷,当啷……”仿佛天地间一切都静止了,只有这单调而郁闷的声音在回旋。
穿着雨胶鞋,拖着沉重铁镣的双脚;青灰破旧的棉袍;被铁铐的双箍紧锁着的干瘦的大手;一副苍白的脸庞上,长满了杂乱的络腮胡;一头蓬松的长发,略显凌乱。看上去,胡也频比先前像是衰老了许多,只有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仍然透露出青春英俊的气息。
胡也频步履蹒跚地在铁栅栏里走着,走着。忽然,他眼珠活泛地一轮,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脚步顿时停了下来。原来,他隔着铁栅栏,看到了对面铁栅栏中的沈从文。沈从文向他挥手致意。他转过身来,走近铁栅栏,正对着前面。摹地,他像又发现了稀世珍宝似的,意外地看到了沈从文旁边的丁玲。他脸上现出无可言状的激动和喜悦。丁玲也如获至宝似地看到了他,不由得上前紧扒在栅栏上。胡也频下意识地举起被铁镣紧锁着的双手,整整蓬松凌乱的头发,似乎是为自己的狼狈样子而感到不安。
丁玲双手伸出铁栅栏,把脸贴到铁栅栏上,大张着嘴,压低着声音在喊:“频,频,频……”
胡也频也把被铁铐紧锁的双手并拢着,伸到铁栏外,头紧紧贴在铁栏上,压低着声音在唤:“曼,曼,阿曼……”
丁玲泪如雨下,脸不停地在铁栏上碰撞;双手拼命摇晃着铁栏,象是要把它晃断一样。
胡也频无限凄楚,双唇紧咬,因过度用力,而满是血痕。
丁玲剧烈晃动的脸颊,已被铁栏碰破,形成两道长长的血沟。
胡也频身后的两个士兵,上去拉住他,欲把他拖走。胡也频气愤已极,转脸怒目而视,举起被铁镣紧锁着的手臂。两士兵惊愕地放开他。
胡也频复转过脸来,向着丁玲,又向着沈从文,用高高举起的、被铁镣紧锁着的手臂,频频点头致意,慢慢消失在铁栅栏右端的尽头……
在这整个过程中,穿插主题歌:
女声独唱,深情、哀婉、抑郁、如泣如诉——
心曲
欧噢,欧噢,欧噢
我梦中的人儿
长夜的伴侣
欧噢,欧噢,欧噢
我心灵的灯火
生命的慰籍
你给我甜蜜
给我柔情
给我温暖的身躯
你给我阳光
给我雨露
给我丰厚的大地
欧噢,欧噢,欧噢
莫走
罗曼的骑士
带着我
让我随你一起奔驰
欧噢,欧噢,欧噢
莫走
幸福的小船
载着我
让我同你一起
沿着爱河漂泊到自由的天际
64 官邸卧室(夜、内、现实)
南京之夜。国民政府最高法院书记官官邸。
卧室内。柔和的吊灯光下,书记官章炳文穿着金黄睡袍,正坐在转椅上,安闲地翻阅着一本彩色生活画报。穿衣镜前,裹着粉红色大开襟旗袍的章夫人,正坐在那描眉抹口。整个房间内,弥漫着温馨的气息。
这时,一阵急促的电铃声打破了这安谧的气氛。
“都这么晚了,还有人来……”章夫人不耐烦地嘟哝着。
章炳文抬起眼皮,斜看了夫人一眼,示意她去看看。
夫人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夫人拿着名片,推门进来,边走边说:“说是你老同学,姓沈,还带了个女人。”
章炳文接过名片,看了看。
“噢!是从文。这深更半夜,大半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边说,边起身,边更衣。
65 客厅内(夜、内、现实)
沈从文和丁玲在沙发上落坐。章炳文推门进来,上前热情搭讪。
“啊哈!从文兄,你现在是上海文化界的名人喽,怎么还能屈驾来敝舍啊?”
沈从文起身,和章炳文握手。
“诶?炳文兄过奖了。我一个穷酸秀才,哪能和你堂堂书记官相比呢?”
“诶?彼此,彼此,这位是——”章炳文看着丁玲。
“我朋友的夫人,丁玲女士。”沈从文向章炳文介绍说。
丁玲嫣然一笑,说:
“打扰您了,章先生。”
“诶!不客气,坐,坐。”
章炳文挥手,三人坐定。
沈从文说:“炳文兄,半夜相扰,小弟有一事相求。”
“你说吧,小弟当就其所能,尽力而为。”章炳文答道。
“半月前,政府在上海抓了一批人,据说,这案子是南京直接过问的。”
“噢——,不错,听说有这回事。”
“我的一位好友胡也频,是一位青年作家,也被抓进去了。”
“哟……这事……恐怕有点麻烦。”
“炳文兄能不能看到老同学的面子上,尽力相救。”
“这……可惜小弟力所莫及啊!你知道,象这类共产党要案,老蒋从来都不通过法院,直接让军统局就解决了。”
叫到这话,丁玲脸色马上一沉,显出黯淡的样子。
“……”
三人经过一个短暂的沉默,各自在动着脑筋。想着对策。
“依老兄之见,最近几日,政府会不会……”
“那倒也不至于,那么快就……”
双方都回避那个有意回避的字眼。
“老兄能不能在这期间,帮助周旋一下,以免不测。”
“那当然,当然,小弟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那就拜托了。这点礼物,不成敬意。”沈从文指着茶几上的盒装点心和白兰地酒说。
“呃?你看你,对我还何必见外呢?”章炳文半推半就。
三人起身,告别,沈从文,丁玲走出客厅。
66 卧室内(夜、内、现实)
章夫人仅穿薄薄透明的粉红睡裙,靠坐在床头上。
章炳文进来,到衣架旁解衣。
“你答应的那么爽快,可人命关天的事,你能给人家办吗?”
“呃?官场上的事,逢场作戏罢了。我不答应他,他就没完没了的坐,我就要没完没了的陪;那你,我的美人儿,也就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在床上干等着——”说着,章炳文已换上睡袍走到床上,拧了一下夫人的鼻子;靠在床头,把夫人拥入怀里。
“春宵苦短,寸阴如金呶,诶?嘿嘿……”
“你这个人真坏,诶诶,嘻嘻…………”
灯光黯淡,二人搂作一团。
67 居室中(日、内、现实)
丁玲居室内。卧榻上,被窝半掀,床铺揉搓的满是皱折。这一切表明,主人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此时,丁玲正坐在桌前挥笔疾书,不停的写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凝神望着稿纸,手中的笔不时在抖动着,象是要把辛酸和忧愁全都倾泄在纸上似的。桌上闹钟正指到六时三十分。
叠印字幕:一九三一年二月八日
“笃笃笃…………”的敲门声从画外传来。
“谁?”丁玲转脸问。
“是我,太太,为先生送信的那个人,又来了。”丁玲听出这是娘姨的声音。
“噢…………我就来。”丁玲迟疑了一下,心里思忖着。
“这么早就来,莫非有什么意外?”丁玲自语着,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象是没有勇气去开门,去正视这个即将来临的打击。但是,她终于还是慢慢的打开了房门,心里似乎不情愿地慢慢走下楼来。
68 楼门内(日、外、现实)
那位不明身份的乞丐,还是那副漠然麻木穷酸、邋塌的老样子,双手抱膀,放在被破棉袄裹着的胸前。看到丁玲下楼来,慢条斯理地从破领口取出一个纸条,递给丁玲。丁玲接过纸条,急忙用颤抖的手展开看着。
胡也频的画外音:
“亲爱的曼:
这些日子让你受惊了,那天在狱中见到你,我深为你的爱心所打动。一个落魄的书生,能得到你这般至爱,我死而无憾!
信及衣物收到,欣闻你又有了身孕不胜狂喜。为你和我们未来的孩子,深深地祝福。等着我,我会重新投入你的怀抱!
你的频
民国廿年二月七日晚
于龙华狱中”
看完这封信,丁玲长叹了一口气,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似乎平静了下来。他想起要付这乞丐酬劳,于是从腰间掏出一把银元。刚想交给乞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噢,你稍等一下。我给先生写封回信。”说着,就欲转身上楼。
“不用了。”乞丐无动于衷般地,冷冷蹦出三个字。
“啊?——”丁玲象是被针刺了似的,惊奇地发出疑问。
“胡先生今早已被处决了。”乞丐迷糊着眼。仍然是那般木然的表情。
“什么……”丁玲象是没听懂,浑身象是被冷水一激。
“……”乞丐扭过脸去,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好象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怎么死的?”丁玲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竟如此问话。
“机关枪打死的。”说这话时,乞丐的态度仍然是那般坦然和平静。
“……”丁玲大张着嘴巴,一双惊恐、骇人的眼睛直直瞪着乞丐,半响说不出话来。手中的银元,“当啷啷”一声坠落在地上,旋转着,打着转转……
乞丐弯腰伸出一只肮脏的手,逐个捡拾着银元。
丁玲仍然一味失神地,直直瞪着乞丐渐渐走去的身影。耳畔不停地回响着那令他悲痛欲绝的声音:“机关枪打死的”,“机关枪打死的”,“机关枪打死的”一声强似一声。直要震破他的耳膜。
69 叠印画面(夜、外、回忆——现实)
喷着火舌的机关枪。胡也频愤怒地举起被铁铐紧锁着的双手,大张着口,象是在喊,几发枪弹打中了他的前胸;他摇晃了一下,用手捂住流血的伤口;鲜血仍然从手缝中涌流出来,但他又挺了挺身子,高昂着不屈的头,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弹,雨点般地穿透胡也频的前胸,伤口在增多、扩大;胡也频又一次把双手举到头上,慢慢向后仰去……
幻觉中的胡也频的惨死使丁玲实在忍受不了,她双手捂耳,“啊……”地尖叫了一声,身子踉跄,眼看就要歪倒。
娘姨急忙上前扶住,几乎是半拥着似的,搀扶着丁玲上楼。
丁玲脚步轻软而迟缓,一双眼睛老是直楞楞的,令人感到骇怕。
70 居室中(日、内、现实)
阴郁的早晨。丁玲趴在床上号啕大哭。潘汉年站在床头,沉痛地说:“也频的死,引起了我们许多思考。不管从哪个意义上,这都是一个惨痛的教训。”
“过去,我一点也不懂得他,现在,我明白了,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但是他太可怜了——”丁玲抽泣着无限凄楚地说。
71 卧室中(夜、内、回忆)
夜。闪烁的烛光下,金银首饰店老板卧房。身着翠绿色闪光锻子旗袍,长得妖里妖气的老板娘正叉开双腿,赤着脚;少年胡也频端来冒着热气的洗脚水;老板娘把脚放入盆中,又猛得拔出,嫌水太烫,抬手照准胡也频头就打;胡也频手捂着头,忍气吞声,退下——
72 卧室中(日、内、回忆)
清晨。肥头大耳、长着酒糟鼻子的老板穿着肥大的白绸便衣,刚从床上起来;老板娘露着半个脖子,侧身往里睡着;老板打了哈欠,象是大声唤;胡也频低头进房,来到床前,端走便壶——
73 柜台中(日、内、回忆)
金银争辉、珠光宝气的柜台中,老板象是正在清点首饰;掐指一算、眉头一皱,横脸一沉;转身抓住胡也频衣领,厉声责问;胡也频吃惊、摇头;老板恼羞成怒,冲着胡也频劈脸就是一巴掌;胡也频用手捂脸,嘴角渗出鲜红的血液——
74 街头(日、外、回忆)
胡也频混在上海街头,一群流浪者中间。衣不遮体,满脸煤灰,正在一垃圾桶里捡着什么——
75 军舰上(日、外、回忆)
胡也频正弯着身子,操着拖把,在军舰上拖甲板;迎面走来一位军官,胡也频只顾低头拖着,拖把沾到军官乌亮的皮鞋上;军官怒不可遏,上去重重一脚,把胡也频踢翻在地——
76 烟台海滩(日、外、回忆)
蓬来阁遥遥在望。正值涨潮,海浪呼啸着一阵强似一阵地向海滩进逼,涌来;胡也频敞开破旧的衣衫,胸脯袒露,四肢朝天,躺在沙滩上;从失神的眼光中,流露出疲惫困乏的样子,一动不动,任汹涌的海浪向自己打来。
77 江湾荒郊(日、外、现实)
一片坟场之中。衰婉的主题歌旋律乍起。寒风呼啸。干枯的树枝剧烈的摇曳着,丁玲披发散乱,迎着凛冽的寒风低头伫立着。
坟场中的空场上,新掘成的一个不大的坑。坑旁放着一具黑漆发亮的袖珍棺材。坑旁边,丁玲臂戴黑纱,眼泡红肿,神色黯然,极度的悲愤和忧伤使他显得苍老憔悴了许多,他慢慢跪倒在棺材旁,用颤抖的右手拉开胡也频曾经提过的公文包的拉链。沈从文忙上前,蹲下打开棺材盖。丁玲从公文包中拿出一本《圣徒》,放入棺材;又拿出一本《光明在我们前面》,放入棺材;最后拿出胡也频的一张大照片放在书上面。
丁玲终于忍不住痛哭,又抽泣起来,颗颗泪珠掉在胡也频的照片上。
丁玲身后的潘汉年,忙上前欲把丁玲扶起,丁玲沉重的身子却拼命往下坠,眼看就要扑倒在棺材上,沈从文忙把棺材盖好;慢慢捧起小心放在坑里。
丁玲没命的往下扑去,发疯般无声的哭喊,被身后的潘汉年拽住。
沈从文用铁锨往坑中铲土;潘汉年往坑里铲土;一铲又一铲,不一会儿,一个不大的新坟筑成了。
丁玲往坟头上插白幡。白幡随风飘荡,飘荡……
沈从文,潘汉年在坟前默哀;丁玲跪倒在坟前,深深躬下腰,低下头。
叠印画面
胡也频被铁铐紧锁的双手高高举起;向丁玲微笑致意——
丁玲的内心独白:
“我们曾经有过怨,有过恨,但那全是因为爱。”
江潮的喧啸声由远至近,愈响愈烈。
丁玲、沈从文、潘汉年向呼啸的大潮走去。
狂涛翻滚中,可见一只时隐时现的孤舟在沉浮;忽然一个浪头打来,将孤舟倾覆,吞没;激流中的旋涡,飞速打着转转,越旋越深,越旋越深——
一群海鸥,围着旋涡在盘旋,鸣叫……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