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窗口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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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成林
一个家庭的灾难,就这样无声无息降临了,来得没有一点前兆。
此前一直病病歪歪的惠兰,一直没肯放过一天出集体工,直到这天早晨,像寒冬的衰草似的被风刮倒。倒下时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别的什么竹呀,树呀倒地时,总要发一点声的,她没有,她倒下是无声无息的。
家里乱成一锅粥,上学的,去地里的,割牛草的全喊回来了。
这天早上,她和丈夫坤明同时起床。丈夫割牛草,她扯黄豆草。野草长得比苗还高了,抽不出时间呀!别的事情可打夜工做,扯草这类事情,打夜工是不成的,很可能野草没扯去,黄豆苗反而扯掉了。生产队里的事情永远也做不完,从大年初一下午就哇哇哇地喊出工以来,其间就没休息过一天……
天雾蒙蒙的,厚厚的云层将天堆成一座座山,什么都遮挡住了。寒气湿气很重,八月遇上倒春寒。
丈夫打算和她一起出门,她说,坤明你先走一步。坤明脚刚迈到屋后头菜园,仍在床沿上的她,仅说了声这回难了,就倒在了床上,立即人事不省。
发现母亲倒床的是小女,小女五岁多一点。小女当时正在火房做家务,听到母亲声音不对,连忙赶进房里,发现母亲模样就像逢凶的鳞甲,缩成一团,嘴唇乌乌的,牙关紧咬。小女伏在母亲耳旁,连喊数声母亲,没有回音,小女吓得哇哇大声哭喊起来。
不久,一家老小全围在了病人黑暗潮湿的房里。病人在众亲人千呼万唤声里苏醒过来。病人目光首先从丈夫身上开始,逐一地扫过,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病人默默数着,独缺了老大,老大没有到场。
老大呢?老大怎不在?
平素,母亲最喜爱老大,老大不仅心灵手巧,最勤快,也最听话,孝顺,最懂得疼她,懂得她的心,可关键时刻,他到哪去了?
问到老大时,做父亲的心里一紧,像是被麻绳勒紧了心似的,后来说了一句,他出义务工去了。
她说,上哪出义务工?
他说,这事我也是几分钟前刚刚知道。是大队突然决定叫走的。
她说,去了多远了?
他说,应当去不太远。
那叫他回来。说着病人又昏过去了。那模样,很像是人死前的回光返照,只差脚手未全凉下去罢了。
一时,来了不少亲朋,大家分头找人救人。有找到了杠筒的,问身魂的,刮痧的,爆灯火的。杠筒,问身魂者,在村子里,声誉曾经十分风靡活跃,现在隐匿起来了,成了缩头乌龟了,轻易不敢现身了,要找他们还真不容易。病人的大伯因为人诚恳,又反复恳求杠筒师帮忙,最后,杠筒的说,你在来我家的路上,第一个碰到什么人?这人当时在干什么?
病人的大伯回想了一下说,遇着个扛锄头的。
杠筒的问,他去干什么?
病人的大伯说,他说去挖井。说话时,大伯将藏匿于腋窝下的公鸡放下。
杠筒的见到公鸡,眼里闪出奇怪神情。
病人的大伯心惊,轻轻抹了把汗。
杠筒的说,你别忙着将鸡放下,我问你,你从病人家里出来,遇上这扛锄头的前面,是不是还遇见了别的什么?
就遇见他一个,病人的大伯说。
杠筒的说,你这鸡我吃不动,你拿回去给病人做口汤喝吧!
病人的大伯怏怏而回。
就在病人的大伯回走时,病人的大伯娘找着了问身魂的。传说这问身魂的很神,能将天兵天将请来,一并往阴界去,被问身魂者前世是什么,请天兵天将一查,便清清楚楚。问身魂的作法时,平躺在地上,胸脯上压上一副重达百余斤的磨盘,喷上几口冷水,结结巴巴,念念有词起来,可说出被问身魂的人,遇上了什么鬼,比如山峭鬼、岩峭鬼、披毛鬼、惨难鬼、吊颈鬼、伤亡鬼等等,说得活灵活现,令人毛骨悚然;无论遇上什么鬼,问身魂的,只需一只开叫的大红公鸡,借助天兵天将神威,画一套符,便可将病人身上的鬼赶走。问身魂的,向大伯娘问清病人基本情况,爬上阁楼,在家仙牌位前,上了三柱香,三杯清茶,一杯酒,打了一卦,然后跟着病人的大伯娘来了。一路上,两人絮絮叨叨说着近些日来一连串发生的大事。比如谁谁谁被活活吊死了。谁谁谁被关起来了。谁家的男人被抓走了。当晚,被抓男人的妻子被强奸了,一件件鲜血淋淋的事,让说话者,心怦怦狂跳。
问身魂的问大伯娘,听说你们的老大被抓走了?
乱说。大伯娘说。
问身魂的说,这事已传得沸沸扬扬,说是不好好放牧牛,反而搞牛逼,好好一匹大水母牛,被他搞逼搞死了。结果推下山,企图焚尸灭迹。
谁说的?大伯娘脸阴沉得像锅底。事实上,此事她也听说了,只是不肯相信。
问身魂的说,是你们村人说的,都传到我们村了。听说事情发生在你我两村交界处,牛逼在那搞的,人也在那抓的。听说抓老大的人,早已布控老大好几天了。
病人的大伯娘问,布控我家老大的人,事先知道老大要搞牛逼?
问身魂的说,他们是这样说的。
病人的大伯娘说,狗嘴里吐得出象牙?一个十八岁的男孩,搞死匹水母牛?水母牛搞死他还差不多。
问身魂的说,人家说你家老大是三岁犊牛十八汉……
病人的大伯娘说,师傅,我们现在就快到家了,求你见到病人时,千万别提半字。
问身魂的说,这我懂。
离屋子越来越近了,问身魂的,脸色开始变得怪异,突然间止步不走了。
快走哇!病人的大伯娘在后面催。
问身魂的迟迟疑疑着,不住四处张望,一会儿屋脊,一会儿阳沟什么的,后脚未跨入门槛,前脚又退回来了。病人的大伯娘在后边加了把力,把问身魂的推进了屋。问身魂的进了屋,什么话也不说,也不坐,一双眼睛四下游荡,趁人不备,又出门去了,病人的大伯娘追了出来。
问身魂的说,你赶紧请别人去吧!
病人的大伯娘说,你来了,为什么还要请别人?
问身魂的说,我知道自己水塘有多深。
病人的大伯娘说,你给我说个所以来。
问身魂的说,我看这屋子里外都被鬼包围了,不信你自己看,不仅屋里屋外到处起青苔,连门坎和屏风都起青苔了,你再看洗碗架下,问身魂的脸色令人害怕。
病人的大伯娘虽心惊,但还是忍不住追问,洗碗架下怎么啦?
生菌子啦,要救你家病人,除非本事比我大十倍。或者,这人本身就是个管鬼的……
问身魂的走了以后,来了三个医师。分别是黄医师,张医师,还有苏医师。
黄医师是专爆灯火的。黄医师爆灯火与别人不同,别人只会耳朵背爆几火,肚皮上爆几火。黄医师主要爆的是全身灯火。全身灯火有36穴,72穴,108穴,更有360穴。360是多少?稍有差错,不聋即哑,重则丧命,这样的事谁敢闹着玩?据说,黄医师这套灯火,得异人传授。某天晚上,一位满头红发,红脸膛的,托梦于他,手把手亲授于他。学艺而成后不久,被村里一重病人家请去,那位生病的后生,都没了气了,可敛棺了,他来到之后,摸摸病人胸口,探探鼻息,把了把脉,然后命人立即备上桐油灯和上好的灯草,将灯拨到最亮,在一个除了撑灯人谁都不许近前的黑黑的屋子里,为病人爆了360穴灯火,病人竟奇迹般活转来了,那被他救活的人,后来竟百病不惹。
张医师的功夫是放血。专放病人体内的毒血、乌痧血、阳毛痧血、蛇咬血、蜈蚣蛟血、脓胞血,说来也神,有位病人,不仅全身乌紫,连眼珠子都黑紫了,几位到场的中草医师都解决不了,后来他来了,检查过病人病情后,命赶快打盆温开水来,另外再找根麻线,还要几颗锋利碗碴。张医师在一切条件备好后,给病人十手指、十脚趾放了一通血后,又于眉心处等等几个重要部位放血,病人身上的血,将一盆清水染成墨黑,放血工作刚完,病人跟着便大口喘气了,不久就嚷着要吃东西了。然而,这天被请到惠兰病人家来的两位传神人,看了惠兰气色后,一个跟着一个地,饭不吃,烟不烧,脚不停步走掉了。
坤明追出门去问情况,两位说,她那身皮包骨,还能爆灯火?还不让灯火烧进骨头里去?放血的事,提都不要提了,一条干涸的河床,哪来的水放?
平时不如黄、张二位名气大的苏医师留了下来。苏医师其实为惠兰看病多年,对她的身体状况多有了解。再说苏医师并非一介草莽,他祖上是读书人,家里藏书很多,他自己从小就爱读书,因为他家以前曾经请过雇工,也曾经借过钱粮给人。曾经在这一带风光过。轮到他这一代,就差没下地狱了。他虽有文化,却不能外出参加工作,只能在家当农民。那些日子,他不时找些医书来看,学中草医,只要有机会,也学西医。开始只在亲朋戚友中试验,后来,便扩展到社会上去了。视病情病势去,有时,下中草药,有时打针,有时则是中西医一齐上阵,效果都还不错。
这天,黄、张二位离去后,他呆在病床前,为病人把脉,把了很久,一会皱眉,一会脸色有异,天阴沉沉地,刮着寒风,可苏医师的额上,渗漏着毛毛汗。病人脉息太弱了,且时断时续,心跳则更弱,唯一能指望的是,病人脉象虽乱,意志没有丧失,心智也还清晰。病人长时间来,一直拉肚子,又不吃东西,现在,肚子几乎没有任何物可拉了,也不拉了,胃的问题又出来了,而且变得很严重了。
苏医师把过脉后,退出到火房,已是下午三点钟了,午饭已经做好,可没时间吃。一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的坤明问,我妻子的病情怎样了?
奇怪,真奇怪。苏医师说。
奇怪什么?坤明问。
苏医师说,真不知道她是靠什么支撑下来的。
坤明说,你指的是?
她的肠胃里,基本没有食物哇?你让一个有血有肉,有需求的人,拿什么供养身体?
她总吃不下。坤明说。
苏医师沉默着。坤明说,难道病真能养身?
苏医师命赶快烧开水,要给注射器消毒,然后从草篓子里抓了几味中药出来,叫赶快煎上。针头消毒以后,苏医师连忙给病人注射。可病人那双瘦骨棱棱的手上,根本寻找不着血管,一连戳了好几针,戳得病人满手是血,仍然找不着血管。血管消失掉了,苏医师额头又冒汗了,仍然东一针,西一针地戳。坤明一旁看得连眼都闭上了,儿女们全将脸扭开去。耐性十足的苏医师最终还是将针头插进了病人血管。液体一滴滴流入病体,观察一会,没有异常后,苏医师这才进火房吃午饭。
苏医师又说了声怪。
坤明说,她还天天出工呢,今天早上还说要去扯黄豆草。
苏医师说,你应当让她早看医师呀。
一番话,说得坤明既心痛,又委屈,又难过,说,我犟不过她呀?
苏医师说,她这好强性格,我也知道。
饭后,继续点滴,苏医师又为病人把了会脉,说脉象还是不稳,一会儿隐,一会儿狂奔乱跳。
坤明说,很危险吗?
苏医师说,应当视情况发展而定,主要得看她的意志。
离晚上还有不短时间,屋里屋外黑漆漆的,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景象。透过窗口望去,天空中云层堆积成山,仿佛垮下来一般,让人感到极度压抑。
苏医师说,七八月天,怎这样冷?
坤明赶快叫来了一件衣服给苏医师披上。
病人在注射完毕一瓶500CC药液后,呼吸声匀称了些,腊一样的脸恢复了些许红润,却不免哼哼起来。
坤明立即紧张起来。
苏医师说,她知道难过了,赶快将熬好的药拿来。药拿来了,可病人的嘴闭得很紧。
惠兰,惠兰……
在丈夫一声声呼唤中,病人嘴开了,丈夫喂妻子吃药,妻子一丝丝往下吞,一碗药吞下去了。苏医师松了口气。亲人们全松了口气。坤明暗暗祈祷家仙保佑。大概又过了十来分钟,病人终于有较大动静了,眼睛也开了,第一句话就问,什么时候了?
下午四点多。
病人不信。
苏医师说,大嫂,是下午四点多。
病人说,怎这么黑,像夜晚一样,一点光亮都没有?
坤明马上将桌子上的灯移近了些。
病人抓住丈夫的手说,我怕。
不怕。坤明说,有我在,我们都在,不怕。
病人说,天太黑了,而且很冷。
病人身上已经盖了一床薄被,听说冷,坤明又叫来一床较厚的被子,将病人裹住,病人还是喊冷。
丈夫将手伸进被子,触着病人身体,感觉并不冷。
病人说,就冷。
苏医师也伸手探了探,然后又摸了摸病人额头,热得烫人,苏医师皱眉。
病人说,我好冷。
丈夫说,什么地方冷。
病人说,心冷,身子冷,什么地方都冷。
苏医师在想,以此征兆,好像是高烧,这高烧为何引起,难道我下错药了?不对,苏医师推翻这想法,药物发生副作用,不是这种症状。
坤明小心冀冀问苏医师,难道犯了打摆子病(疟疾)。
一句提醒苏医师,于是,又让病人吃下一粒打摆子药,病人反而抖得更利害,并且胡言乱语起来,被子被病人踢开。坤明立马又给她盖上,病人又踢开了,说太热,她不要被子,就这样,一会儿风,一会儿雨,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嚷个不止。
坤明惊惶地望望病人,又望望苏医师。
苏医师几乎和病人一样,一会儿寒,一会儿大汗淋漓。
坤明问,是不是那药?
苏医师说,你怀疑下错了药?
坤明说,是。
苏医师说,不可能!我还不知什么是摆子药,按她这病,是因胃寒而起,可我下胃寒药,转眼间,胃就热了,两种病源,象两位死敌,虎视眈眈,攻击对方,因而,哪方也都得罪不起,药也只能不偏不倚……
坤明说,所以这摆子药一下,几种药物在病人身上同时作用,一起向病体开战?
苏医师也不十分明白其原理,他将油灯拨拨亮,移近病人,一面翻看病人眼皮,一面让病人张嘴,病人舌胎极黄,而且极厚,说明病情相当严重。奇怪的是,病人病情,却突然好了许多,各种杂乱反映也止住了。
俗说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人病情于瞬间好转过来,脸色慢慢地红润了,让人费解。
病人说,苏医师,有劳你了。
苏医师说,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病人说,刚才我觉得有很多东西在我身上打架。
苏医师说,在你身上打架的是侵略强盗,强盗被药物制服,所以你就感觉好多了?
病人点头。
苏医师让坤明举灯,重新察看一遍病情,见无异常情况,就交代注意多进食,按时服药后,而后退了出来,坤明也跟了出来。
苏医师说,惠兰大嫂这病,只能算是好坏参半,身体本身没有致命病灶,脉象虽仍很乱,可眼神聚光点没散,这就有救。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想尽一切法子让她吃点东西,而且要多吃。保持这样态势,应无大碍了。
病人似乎吃了一剂强心安神丸,自下午五点多,一直沉沉睡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其间,虽有哼哼,也有睡眠不灵状态,也有不时踢被子情况,总的还算安稳。
第二天天一亮,病人突然喊了一声,小女随即惊叫起来。当时,坤明正由火房走向屋外,听到惊呼声,坤明赶紧回头。
屋子里黑漆漆的,阴冷潮湿的风,穿梭于板壁缝隙,呜呜作响,坤明感到了一阵阵揪心寒意。
坤明问小女,怎么回事?
小女不敢作声。
病人在床上不住打寒噤,说,好冷啊,冷到骨头里去了,坤明,你再帮我加床被子。
砷明说,你已经盖了两床了。
病人说,我好害怕。
别怕。坤明将身子靠紧病人,胸暖于她。
你们都要离开我的,病人说。
坤明说,不准说傻话。
病人说,老大怎么还不回来,究竟到哪去了?
坤明说,到西山水库出义务工去了。
病人说,我怎么从没听说有这样一个水库?
坤明说,那是公社搞的。
病人说,我很想见他。
想法带封信去。砷明说。
什么时候了?病人问。
早上六点多。
怎么还这么黑?
天早亮了。坤明说。
病人说,我什么都看不见。
坤明叫小女赶快将灯点亮。
小女站在床前,脸腊黄腊黄的,一副营养不足的样子。
病人伸手抓住小女说,你饿了吗?
小女说,我饿。
病人说,我也感觉有点饿了。
坤明听病人说饿,高兴成什么似的,说,你想吃什么?
买得到猪肉吗?病人问。
病人心里寡寡的,胃里一点有油水的东西也没有了,喝的是山涧中木叶水,木叶水最是寡人,到哪去弄些猪肉?生产队大队都没得卖,公社的副食商店也许有,可那是要肉票的,再说十天半月才杀一次猪,去也不定买得着哇。百思无计的坤明,只得撒谎说,苏医师交代过,你这病,不能吃油腻东西。
病人说,这我知道,我也只是说说,你去给我煮点白稀饭,饭里加点盐。
坤明吩咐小女候着母亲,自己给病人煮稀饭,一边煮,一面眼泪流流的。坤明望望家徒四壁的屋子,想想日子的酸楚,眼泪又潸潸的了。饭煮好了,坤明把盐稀饭端进病房,身子坐在床沿,尽量靠近病人,然后一汤匙一汤匙喂病人饭。病人吃得很吃力,坤明看着这情形,眼泪又涌出来了,坤明赶紧把脸扭向一边。
约莫进了些食后,病人挣扎着和丈夫说话,有关生产队的,有关家庭的。
病人问饿着牛犊没有?
没有,坤明说。
红薯、黄豆草好高了吧?病人说.
我打夜工去扯。坤明说。
夜晚哪扯得了草?
我打火把去。
人家会说你放火烧山的。
坤明说,我在自家地里干,不怕吧?
病人沉默了。
坤明也沉默着。
停了会,病人又问起其它的事情。比如说,山下为何闹哄哄的,好像打仗一样。
坤明说,这一改天换地以来,大队老开斗争会。谁谁谁被批斗了。谁谁谁认罪态度不好,被打得死去活来。谁谁谁交代不清被指控罪行,被活活吊死了。
坤明在说这些事情时,心里怦怦乱跳,眉毛也乱跳。凭直觉,他感到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眼下要命的是老大,老大被抓到哪去了,是死是活,一点消息也没有,这事就像秤砣在心,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去趟公社,问问那位远房亲戚,远房亲戚可能打听得到些什么。
坤明喂过病人稀饭后,交代了小女一声,说哥姐不在家,就你一个人看屋,要听话,照顾好母亲,别去哪玩。
小女答应了。
房间里灯火一闪一闪的。坤明见病人睡着了,勿勿忙忙吃了几口饭,就出工去了。昨天已经耽搁一天了,再耽搁不得了。
全生产队的人集中砍丛树,一到山上,坤明就感觉气氛不对,生产队队长那张脸,怎么就拉长了,正想问句什么,政治队长、民兵营长同时出现了,他们见到他时,满脸堆笑,好像逢着什么大喜事。坤明的心连打几个寒噤,他非常害怕这样的笑。如果他们对他黑着脸还好,那是本来的颜色,一笑,就有事情要发生了。
天阴阴地,吹着寒风,细雨纷纷扬扬,不仅打湿了身子,骨头都打湿了。坤明不知怎样躲开眼前两位,正四处张望时,突然来了两个人,挤进他和队长们之间,他满以为可以松口气时,政治队长不知怎地,又出现在他身旁,又挨着他了,他的手脚立时不自在起来。他砍左边那棵树,政治队长砍右边那棵。他们的经济收入,基本靠砍树卖,一年砍三次树卖,正二月一次,七八月一次,冬天一次……
很是奇怪,坤明身子有些打抖,握斧子的手很滑,吐了好几泡口水滋润掌心,依然没产生好效果,依然滑滑的,仿佛手里抓着的是条鱼,慌慌乱乱中,斧头就飞出去了,只剩下斧头把还紧紧抓在手里,斧头飞落在政治队长两三步远的地方,坤明吓得气都没有了,政治队长看了一眼砍入泥地的斧头,很不在意似的笑笑。
这天晚上,生产队开会,会议议程是学习和安排生产,没想到变成斗争会了,斗争对象就是坤明。
政治队长不再笑了,那张本来比鸡冠还红的脸,更红了,眼睛也红红的了,仿佛受了极大委屈,又仿佛刚刚死里逃生,害怕过头才成这样的。
社员们,政治队长说,今天你们都看到了?
会场一片静寂,连跳蚤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人企图杀害我,政治队长说。
谁?不明真象的人问。
坤明,民兵营长站了起来,指尖都划到了坤明脸上。
政治队长说,要不是我早有防备,闪避及时,那一斧子飞来,我还不早被劈成两半?现在的 这会议,恐怕就不是研究生产,而是追悼会了。
民兵营长叫嚷着给我捆了,你个臭地主崽,光天化日下,都敢杀人?把他丢进塘里喂鱼去。
坤明像摊烂泥坐在了地上,他申辩了两句,说斧子脱手,是太久没用的缘故,自己可没有半丝半毫杀人之心,拿天做胆我也不敢。可这样的申辩声,如同蚊子叫,显得那般微弱无力。
有人要动坤明的手了,生产队长实在看不下去了,虎地站起,形势逼迫他出来打圆场。也只有他才打得了这圆场。会议本来是安排生产的,怎么弄出个杀人案来?这案子弄成真的了,岂不真要死人了?他坤明要敢杀人,我赵姓不要了。再说,再说他家老大不明不白抓走了,要是把他也抓去了,他那个家庭还要不要了?惠兰还躺在床上呢,谁供给她医药,谁供给她几个小孩的吃喝和上学费用?生产队长大声说了一句,未造成后果的东西暂且放到一边,会议还是按原计划进行。
生产队长发话,政治队长没戏了,但仍愤愤不平。民兵队长也愤愤不平,仍旧挥脚舞手地。
所谓原计划,除了布置生产,还有一点就是斥责坤明怎么教育孩子的,怎么让老大去搞牛逼,牛逼只能牛搞,人怎么搞牛逼了?岂不成畜牲了?更严重的是,搞就搞了,为何将牛推到山崖下去?
坤明被盘问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根本就无话可答,在他心里,老大根本就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有人说老大搞水母牛逼是假,把牛搞死,破坏生产是真。
有人则要探究老大搞牛逼细节,这让很多人感到有趣,不免跃跃欲试。
有人则对老大搞牛逼的事提出质疑,提出质疑的当然还是生产队长,生产队长是管全村人的饭碗的,他的出发点,往往从穿衣吃饭上考虑,再说他有个儿子在部队,所以,他的说话就少了许多顾忌。生产队长目光炯炯对着坤明说,我就奇怪了,你老大这么聪明个人,什么他不懂得做的?既会打背篓箩筐,又会打谷垫,打篮子,做竹椅,做木工,你看他那制箱子的活,做得多漂亮?再有,不说别的,就我们生产队姑娘,明里追他的不少,暗下就更不知有多少了?怎么就想着去搞牛逼?这不扯鸡巴蛋嘛?他昏了头了吗?
得了得了,政治队长脸已难看成烂布筋,说你这是表扬强奸犯还是批判强奸犯?
生产队长说,我话未说完嘛,你急什么?
政治队长只好将话打住。
生产队长说,你家老大有什么理由人逼不要,要搞牛逼?再说了,那头水母牛那么高大,屁股肥肥翘翘的,你家老大是怎么爬上水母牛背上去的,你给我说说,是不是你这父亲做的帮凶,你给他当下手,帮他端来梯子,他沿着梯子往上爬?你在下面死撑?还有,我只听说过历史上的薛敖朝胯下那条东西长到可当腰带用,难道你家老大是薛敖朝转世不成?
本来火药味极浓的会场,顿时变得群情大奋,许多人几乎笑断肠子。
政治队长和民兵队长恨得手痒痒,一时却又无可奈何。庆幸的是,好在他家老大已被送到了监狱,胜利的筹码还掌握在己手。
接下来便是生产安排和社员的铺排调配,会议一直开到零晨一点。一直像煮在油锅里的坤明,于会议结束时,向生产队长望去感激一眼,然后,在回程的路途,径往玉米地里去了。
妻子爱吃蚂蚱,玉米地里最多蚂蚱。
路湿湿的,天有大雾,三两步之外,什么也看不清了。
地里多蛇,假如被毒蛇咬上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坤明在经过路旁一破牛栏时,拨下一片干木皮,捡块石头,将木皮锤成一束,点上火,晃着走向玉米地。因为天冷,蚂蚱们都傻傻的了,爬在玉米杆及玉米叶上,一动不动,坤明一捉一个准,捉到的大都是油蚂蚱,一只只都那么肥硕喜人,让一颗满怀愁绪的心,暂时有了些许舒展,不觉得困,也不觉得怕了。整整一条裤管全装得满满的了。坤明笑了,妻子要是看见他捉了这么一裤管蚂蚱,不知多高兴哩,坤明几乎是蹦跳着往回赶的。
走着走着,一阵不祥又爬上了心头,妻子的病又翻了。离屋还有一段距离,他听到了哭声,哭声从阴冷的屋子里飘出来,那般凄楚哀伤,仿佛寒冰入骨。屋子漆黑一团,灯油熄灭了,没有油了,坤明晃着火把,照看妻子,妻子又只有气出无气进了。他让小儿子拿着火把,老二老三迅速出门去找医师,自己守候在妻子身旁,惠兰,惠兰!他轻声呼唤妻子,妻子在遥远的世界里,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喊她,她想挣脱缚绳,试着往回走,可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坤明没有放弃努力,仍然不住呼喊。苏医师来了,同时还带来了桐油,病房里灯又亮了起来。苏医师就像作战指挥,一面命人烧开水,准备消毒注射器具。一面把脉,命若游丝的病人,脉息虽弱,仍没停止搏动。苏医师问,不是好些了,怎么突然又犯了,你们是不是给她吃错了东西?
坤明眼睛停在了孩子们身上,孩子的神情告诉他,他们没东西给母亲吃。
坤明说,还是原来喂吃的那点稀饭?
孩子们点头说是。
被惊醒的小女来到床边说,母亲一直在说,她想吃蚂蚱。
坤明问,她还说了什么?
她问我们大哥哪去了?
你们怎么回答?
按你教的回答,老五说,母亲根本就不相信,说一屋人都骗她,后来喊了几声冷,又说太黑,她怕,就昏过去了。
苏医师让坤明给他举灯照明,他给病人注射,接着又是检药熬药,这次抢救,一直到第二天八点,病人终于醒了过来.
病人问,我在哪里?
坤明说,在我们自己的家里呀。
病人说,天亮了吗?
坤明说,已早上八点多了。
病人说,我怎觉得黑黑的?
坤明突然想起自身这堵墙,把窗外的光挡住了,于是连忙移开身子。
病人依然喊看不见。
坤明把灯火重新点燃,亮亮地照着病人,病人稍许安定了。
苏医师又从头到尾检查一遍病人唇舌、牙床、眼珠、眼白,然后让病人把药喝了,然后勿勿离去。
病人抓住坤明的手,说,我好难过,心里好像火烧。
坤明给她揉胸,揉背,问她哪痛?
病人说,全身都痛。
有没有感觉主要在哪?
病人指指心,说这里面像针扎。
坤明见妻子难过,自己也难过,他不知道妻子胸腔里哪个零件坏了,出毛病了,他只能安慰她,说你一定要坚持,坚持下去,度过难关,就一定可以好起来。
病人说,我也想呀。
坤明说,我去做饭给你吃?
病人说好。
坤明说,昨晚我捉了好多油蚂蚱。
病人说我正想吃蚂蚱。
坤明让小女看护着母亲,自己做饭去了。坤明将水烧开,将蚂蚱放进开水里烫一小会,然后去掉蚂蚱尿、翅之类,洗净,架上锅头,将蚂昨炒得香喷喷的。
妻子好远就闻着香味了。
坤明又一汤匙一汤匙喂妻子吃饭,吃菜。妻子饭吃得很香,菜吃得有滋有味。
坤明无限欣喜,问,好吃吗?
病人说,好好吃。
这一顿饭,病人大约吃去了一两米,吃去大约十来只肥硕的油蚂蚱,然后在丈夫怀中睡去。丈夫抚摸着妻子的头发。当确信妻子熟睡以后,将妻子轻轻放平睡好,出去做事去了。收工回来,妻子精神仍然不错,坤明又喂妻子吃饭,妻子照样吃得挺香。喂着,喂着,瞌睡像一座山压来,再支撑不住的坤明先睡着了。病人也随之睡了。晚上,病人哼了几次,坤明起来喂了一次药,喂了两次茶水,拨了三次灯火,不让灯火熄灭。
隔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坤明悄无声息起来,谁知屁股一抬,病人也醒了。
病人说,你回来快点。
坤明说,我叫孩子给你做点吃的去。
病人说,我等你回来一起吃,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吃东西了。
坤明说,好,你等我。
坤明去到山上,突然想起,应当去找只油蛤蟆,给妻子补补身子,妻子太虚弱了。这样想着 的时候,事有凑巧,野草地旁边的小溪里,响起蛤蟆欢叫声,坤明听出这是只油蛤蟆,而且个儿不小。坤明向蛤蟆叫的地方偷偷摸去,在一尊大石头下,上天好像有意恩赐,让坤明一手便捉到那只欢叫的重约八九两的油蛤蟆,坤明高兴得连牛草都不想要了,岂知人未进屋,病人又不行了。
儿女说,母亲起初说冷,后来又说天太黑了,她怕。
不是点着灯吗,坤明问。
母亲说舍不得油,成天成夜点灯,哪来的油?硬要我们将油灯吹灭。
大气不出的妻子侧着身子,脸向窗口。眼雾雾的,嘴唇紧闭。妻子自从染病以来,睡觉总是这种姿势。总一种睡姿不好。可每次纠正,都不起作用,人一离开,她又转向了窗口。被紧急请来的苏医师看了看病情,说,有句话我最忌讳说,看来,今天不说不行了。
苏医师说,你恐怕也知道,我这人素来不装神弄鬼,也不怕鬼。夜半三更个人出门,随便过哪座新坟,过哪棵鬼树下,我都没慌过神。可是这次?我觉得惠兰大嫂这病,很奇怪,除了身子有病,好象真的是有鬼附身了。
苏医师说,身体上的病,我反复查过,她主要犯的是胃病,胃虚,胃火,胃寒,胃燥,恐怕还含有胃肿,等等。原来的肠病已经好多了。要不然还会不停拉肚子的。我给她下的都是中和性药,不在猛,主在调理,猛她受不了,这些我已经说过。还有,她这胃病,也不属于胃穿孔,假如胃穿孔,那是要见血的,无论是泻是吐,都要见血。但她大便并未见有血,痰也未见血,所以,这就加重了我另一重疑虑。苏医师说这番话时,神色异常。
坤明不免有些吓住了,说,那到底什么原因?
苏医师说,我们地方,向来有一种说法,不知你听没听说过?
坤明说,什么说法?
神药两解。
坤明说,你的意思是有鬼?
苏医师说,对!惠兰大嫂病情一直反反复复,你想一般都发生在什么时刻?
坤明说,人离开后。
苏医师说,这充其量只算是一点,你有没有听她时常喊冷,说是冷进骨头里去了。
坤明说,是的。
苏医师说,你有没有还发现别的什么?
坤明皱眉苦想。
苏医师说,你有没有老听她喊怕?
坤明说,是。
苏医师说,怕什么?怕黑,她老说怕黑,夜里说黑,大白天也喊黑。
坤明说,这是为什么呢?
苏医师努力屏住神色,想说又不说。
坤明说,是不是屋子里太阴冷,太潮湿了?
苏医师说,有件事,你有没有发现,只要你把桐油灯拨得亮亮的,摆在她见得到的地方,她就怎样了?
对了,坤明突然间明白过来什么似的说。
苏医师说,你知道什么了?
坤明又摇头,两个杠筒,问身魂所说的,虽犹言在耳,却都不能确信。
苏医师说,你没听她老在喊些什么?
谁?坤明耳朵一竖,但他不知她喊什么?
苏医师说,你没听到就算了,也许是我耳朵发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惠兰大嫂需要光。
坤明说这我知道,可去哪弄这许多的油?
苏医师强调,不是一般的什么茶油之类,必须是桐油。
坤明说,我知道鬼怕桐油。
苏医师说,你试着制做一盏不怕风吹雨淋的风灯,天天夜夜点上,点到离她远一点的地方。
坤明说,远到什么地步?
苏医师说,把它挂到屋檐上,位置应对准惠兰大嫂可望见的窗口。
苏医师说,这叫天灯,或叫神灯,可驱邪避魔。
一盏拔得亮亮的桐油灯挂在了屋檐口,病人面朝着窗口,看见亮光就象见了太阳,神情便十分清醒。病也好了许多了。情绪也稳定许多了,再不胡乱叫喊了。一直感到泰山压顶,连气都喘不过来的坤明,终于吁了口气。
坤明把稀饭熬得香香的。油蛤蟆蒸得更是香气扑鼻,一顿下来,病人几乎吃去二两肉,中午吃了,晚上接着吃。吃了这只,坤明想法又去捉下一只……
那几天里,一有空,妻子就和坤明不停地说话。有时谈到深夜依然没有睡的意思。
她说,不知你还记得结婚那晚的事没有?
他问哪件事?
她说,那晚闹洞房,过独木桥,凳子太窄,而你又像座小山一样,蹲在凳子中央,我要从凳子这头走到凳的那头,你必须将我抱起。为此,闹洞房的欢声雷动,他们要的就是这一幕。谁知,正当你将我拦腰抱起时,有人从中捣乱,晃动了凳子,你站立不稳,一脚踩空,我俩四仰八叉倒身地下,几乎没把人笑死。
他说,那时你才十七岁呀。
她说,这样的时刻,永远也回不来了。
坤明说,这是自然规律,谁也没办法。
她说,好在孩子长得比我都高了。
可不是?他说。
她说,最对不起的是老大,他书读得少,为了这个家把他给误了。其他的我们一定尽量让他们多读点书,更不能像一些人家,厚此薄彼,重男轻女,恨一个,爱一个,分财产时,一定要公正。
他说,一切按你说的做,好吗?
真的?她说。
当然。他说。
她好像突然想起件什么事说,老大有消息了吗?
他说,你不说,我还忘了,老大来信了。
她说,来信了?
他从衣服口袋拿出封信来,将皱皱巴巴的信纸展开: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你们好吗?我到西山义务工地好些日了,因为通邮不便,所以没法给你们写信,请原谅。我在这里很好。人多,出工收工和生产队一样,吃的也是白米饭,不劳你们挂念。我只是有些担心母亲,希望母亲多加注意身体,走时太忙,也没来得及向她,向家里所有的亲人道别,很对不起……他还在往下读,她已经满脸是泪了。
过了一会她又说,你赶快写封信给老大?
好!他说,我马上就写。
病人的脸色红润起来。
此后的几天,病人病情日趋好转。这天,坤明早早地割了牛草回来,来到妻子房里,已显活跃起来的妻子问这问那的,比如红薯草、黄豆草扯了没有,伏倒的稻谷影响收成没有?还有你自己的身体?病人伸手在坤明后背摸摸,说,你瘦多了,这多是因我的拖累,对不起。
坤明说,夫妻间快别说这样的话。
妻子说,儿女们能干的事,多让他们去干,知道吗?
儿女们骨头还嫩,今后累的时间还很长。坤明说。
听话,妻子说,只要不是压坏身骨的事,多做点不要紧的。记着,你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你是不能倒的,你要倒了,这个家也跟着倒了。
坤明说,你不要太操劳了,注意多吃东西,好好治病。
妻子说,我已经好了大半了,过两天就可以起床了,我得赶快找些嫩猪菜,熬顿好潲给猪吃,我老听猪饿得嗷嗷叫,这些日子,猪都成猴子了吧?
那就再让它猴子两天吧?
妻子笑了,说,亏你说这样的话。
坤明也笑了。
吃了早饭,坤明安排好家里的事,又出工去了。
谁想得到呢?好景不长,一场酝酿已久的祸殃,就要降落这个家庭身上来了,来得还是那样无声无息。只是,坤明还蒙在鼓里。出工的路上,坤明遇上苏医师,苏医师见坤明好精神,就知病人的情形了。苏医师笑了,说,我治了好多的病,惠兰大嫂是第一个逼得我要死的人。
坤明说,对不起了,真应好好谢谢你。
苏医师说,灯还点着?
点是点着,但灯油差不多没了。
苏医师说,赶快去买呀。
坤明说,能借的都借了。
苏医师说,都没借着?
坤明点头称是。
苏医师说,能见死不救吗?实在不行,你再到我这来。
于是坤明决定隔天到公社杂货店去买桐油。
晚上就出事了。先是苏医师不知犯了何事,被几个全副武装民兵五花大绑押走。随后被绑的还有杠筒师,问身魂师和病人的大伯爷,大伯娘。听说,后几位是以牛鬼蛇神抓起来的。
坤明则被押进生产队批斗会场,要他交代前几天晚上,他到玉米地究竟干什么去了?
捉蚂蚱,我老婆想吃蚂蚱。
别的地方没有蚂蚱?一定要进玉米地里捉蚂蚱?
坤明说,别地方的蚂蚱没有玉米地里多,也没玉米地里的肥,吃玉米叶的蚂蚱肥,油多,炒起来不用放油。
别在这里狡辩了,老实交代那天晚上,你一共偷了多少玉米,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天呐!坤明喊了一声,突然眼前一黑,幸亏旁边一人眼明手快捞住了他,才没倒地。
你装什么装,民兵队长指着坤明说,自从我们发现玉米被盗以后,就一直在查,今天终于有了证据,否则,不会指证你的。
坤明说,天地良心,别说偷,我要是动了一丝偷的念头,你们斗我,我死也不冤。
你是说我们冤枉你了?
坤明低着头说,我没说你们冤枉我,我的意思是,恐怕有误会,比如我从玉米地里出来后,说不定谁又跟随着进去了呢?
把这狡辩者吊起来,民兵队长又发喊。
我冤呐?坤明说。
生产队长不无意味地望了政治队长一眼。
政治队长恶狠狠盯着坤明,说,好好好,就依你说的,你没有偷,偷玉米的别有其人,这案子就交由你来办,你将这偷盗人查出来吧。
我?坤明无限惊讶。
民兵队长说,今晚你就在这睡,别回去了,好好熬一夜,想想清楚,明天给我把这案子破了。
会场里有张旧桌子,坤明就睡在破桌上。既没垫的,也没盖的。门外两个武装民兵守候着,长脚蚊嗡嗡乱飞,驱赶不尽,去了复来,一头一脸,四脚四手全部被蚊子咬成蜂窝状。根本无法入睡的坤明根本没心思往案子上想,满脑子装着病歪的妻子,还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老大,辗转反侧想着第二天要去公社,一方面买桐油,一方面买点猪肉,一方面想法打听老大的下落,不觉天就蒙蒙发亮了,坤明骨碌碌从木板上爬起,政治队长高大的身影,就像是一座山,黑黝黝地立在眼面前。
坤明暗暗一惊,正思量着脱身之策,他要找个理由或借口,让政治队长放了他,因为事情紧急,无论如何都得到公社去。
谁知政治队长对于查案的事只字未提出,只是安排他给他们家挖牛栏粪。
挖牛栏粪?坤明惊呆了。
不愿意?政治队长阴着脸问。
坤明说,没有。
政治队长说,那还不快干?
没想到挖粪时,政治队长竟然派人一旁守侯着坤明。坤明表面若无其事,心底却暗暗焦急,自己一夜未归,妻子怎样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再说那盏灯,已很少一点灯油了,最多只能点到晚上七点左右了。
可眼下好大一栏粪堆在那,望着都叫人心惊,政治队长却命他半天挖完。他手下加劲,老老实实大干一阵,心思却不停转动。大约五个多时辰过去了,粪刚挖掉一角,天上细雨纷纷,身上大汗如流,两水相浇,坤明简直成了水人。连守侯他的人都觉得累了,进屋找食吃去了。这时已是早晨九点,监视的人做梦也没想到,他这一瞬间的离开,出来后就不见坤明踪影了。
坤明并非想象那么老实,严酷的事实迫使着他无法老实,灯油快净了,这一夜来,妻子那头怎样还不知道?他只能豁出去了,再顾不得其它了,他拼命往公社方向跑。一边跑,一边掐算,走路要多少时间,找人要多少时间,买东西要多少时间,加上吃点东西什么的要多少时间。他心里累计,来回一百里路,最快也要十个小时,再加上买东西,找人最少也要一个小时,回到家,那就是晚上八点了。灯油能亮到那时吗?
接下来,人们看到一个疯子在山路上狂奔。一切的山水、村寨、人家在身旁一闪而过。路上,无论遇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他都熟视无睹。
事实上,坤明比预计的还早到公社十分钟。买东西,吃饭,了解老大下落等,一共用了五十五分钟,掐分掐秒算,这里,坤明又节省下五分钟。待所有事办完,坤明一刻也不敢多停留,立马回赶。
坤明一夜未归,把一家人都急疯了,病人更是几乎昏倒。后来,坤明在前往公社途中,让人把去向带回,病人才稍许安身。可仍不免眼睁睁望着窗外,盼坤明,就像盼星星月亮。不时地问孩子,你们的父亲呢?你们父亲什么时候回来?他不会出什么事吧?话音未落,就出事了,有人上病人家去了。他们是冲着那盏去的。其实那时灯已经没剩几滴油了,缺少油的灯忽隐忽灭,坤明仍身在十里外,他一面飞奔,心里掐算时间,他必须在八点钟前赶到家里。虽然已跑得口吐白沫,脚板生泡,小腿肚肿胀。却仍然脚不停步。
上坤明家去的是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武装民兵气势汹汹,把家里几个孩子吓得全往阴暗处缩。武装民兵胡乱寻着杆竹槁,便往屋檐口那盏油灯捣去。孩子们不知如何阻拦,也不敢向母亲报告。正心燥不安的病人,看到窗口黑暗了下来,同时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动静,立时万分难过起来。这时,她喊了两声,老二老三,天黑了吗?你们的父亲呢?我很想见他呀?病人说这话时,坤明离家只有20分钟路程了。坤明在七点三十五分可回到家里。也就是说,返程途中,比原计划的又节省下(接上页)十分钟。坤明一身上下全被汗水浇了个透,完完全全水人一个。却未停下发疯的步子,等他出现在自家屋门口时,他发现那盏油灯被砸烂在一旁,象一只淹死的小鸡,坤明心里震惊,已知大事不妙了,他奋力冲进屋去,迎接他的是儿女的泪水。儿女们告诉父亲,有人前来他们家砸灯,砸灯的人,一边砸,一边嚷嚷着说,我让他点天灯,我让你看亮光,我让你搞封建迷信,我让你点这引航信号灯,引导蒋介石飞机前来轰炸反攻大陆,然后灯就黑了。灯黑了后,砸灯的又大声说了两句,说大哥搞牛逼,把一匹大水母牛搞死了,现正蹲在监狱呢?他们说 这些话时,大声八句地,好象故意说给谁听似的。
儿女们说,母亲是在灯灭后去世的。
父亲眼泪潸潸地问,她说了什么?
她说天黑了,她什么也看不见了,然后就死了。
坤明扑入妻子渐渐发硬的身体上。
拼死拼活买回的桐油撒了一地,汪汪着四处漫溢。
坤明在这个阴雨迷蒙的秋季,将妻子埋了。阴雨依旧纷纷扬扬地下。但坤明已铁下了心,他得带领他的孩子们走下去。
(作者系中国国际文艺家协会博学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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