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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 张冰
七
李童又一次拒绝了付哲想要结婚的提议,在付哲拿出那枚前些日子到上海出差时买回来的钻戒时。
“我需要时间考虑。”李童只说出了一句,她已经记不清这已经是第几次拒绝眼前这个男人了。记得许默曾经跟她说过,现在这个年头只要男人肯结婚就算很难得了,多少人只想着玩一辈子而不肯付这个责任。李童知道这都是真话。
可是这一次她仍然无法点头。
“我先给你带上吧,”付哲不由分说把戒指套在了李童手上。“别摘下来,至少别当我的面摘下来,让我少面对一些自己的失败吧。”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脸上的表情有多复杂。
李童望着手指上的钻戒,上面闪着夺目的光,其实,她想告诉付哲她一向都不怎么喜欢钻石,总觉得它的美太凌厉。她不明白钻石从什么时候起就成了衡量“爱情”的标准,甚至被委以“结婚戒指”的重任,寄托着一生的幸福,而在某些女人眼里这块小小的石头竟然比整个婚姻还要来的重要。李童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她要戴着这枚戒指一直到可以跟付哲结婚的那一天。她不能对自己太残忍。
付哲是见过她父母的。在他们心里也早就认可了这个女婿,只是谁也不明白李童迟迟不嫁的原因。只有许默心疼着李童的用心。
许默看到这枚戒指,是在第二天她们一同吃午饭的时候。
“啊——真的要嫁了吗?”许默瞪大了眼睛,她用手捂住了嘴,“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付哲一定乐坏了…….”
“你别那么大声,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一枚戒指而已。我还没想过结婚的事——再等等吧。”李童面无表情,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听到这样的话,许默知道又到了结束这个话题的时候,她太习惯这样的场景了。毕竟结不结婚还是李童她自己的事,旁人只需要善意的提醒,用不着太热心的张罗。
当初她嫁给刘明成的时候,除了她自己谁都不同意。但她还是嫁给了他,在认识了他五年以后。刘明成的锲而不舍的耐心提醒了她,让她觉得一个人如此执意的做一件事,肯定有他的道理,经过他深思熟虑后的错误概率只能趋向于零。许默不是理科生,但她是一个女人,女人对于幸福的算计比谁都要敏锐,她抓住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幸福。可是,她眼看着自己的好友在面对幸福来临时那些患得患失的顾虑,她帮不上忙,只能在旁边急的直恨自己,那份无力又不是外人所能了解的了。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是不尽一样。许默一时想不起这句话是谁说的,可她知道李童一定会对这句话印象深刻。
李童一直在等待她父亲对那两个耳光的反应,她盼望着能有一次跟父亲公开“较量”的机会,可是李童失望了。他毫无反应,既没有对李童那两个巴掌恼羞成怒,也没有东窗事发后的反省。他保持着他以往的生活态度和规律,保持着一个做父亲的尊严。李童努力的控制自己不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她把它硬是压在了心底,就好象一块硕大又有棱角的石头,怎么摆放都不让人省心。李童理解母亲,就象一个人对待旧的伤口,只要不去碰,就可以拼命的忽视它的存在。李童虽然做不到让那个伤口痊愈,可她至少能让那个伤口不那么疼。她硬把心事咽了下去。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她们心里在想着不同的男人。
许默在想陈坤,一个在互联网上认识的男孩子。
电脑是当初许默嫁给刘明成时唯一开口要的东西。她和刘明成都不从事专业的计算机工作,她甚至连打字都不会。可她执意要一台电脑。刘明成只好莫名其妙的找人装了一台。
许默上网了。其实在刘明成不在家住的那两个晚上,她还有别的事可以做,到外边跟着婆婆看看无聊的电视剧,或者躲在自己房里看看书,再不然就干脆跑回娘家,可当所有的这一切她都尝试过了以后,她还是选择了上网。对她来讲这是最立竿见影的快乐了。于是她开始在各大网站里游荡。她没有资料可查,只好不停的浏览新闻。看看国内又有哪个贪官被抓哪个地区的小麦长势良好哪个明星又在打官司,看看国外哪些国家又在打仗或是挨打哪些科学家们又声称研究出了什么基因食品。许默忙的不亦乐乎。当然她最常去的地方是本市一个叫“都市语丝”的网站,许默只点击聊天室。
她给自己起了一个纯情的网名“快乐宝贝”。她知道网上有一个挺出名的女人叫安妮宝贝,许默觉得这名字怎么念都透着一股子矫情味儿,她幻想着哪天在网上碰到安妮宝贝本人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她改个名字。
许默的网名在聊天室里引起了狂蜂浪蝶们的追逐。起初她同时跟好几个人聊,渐渐她把视线集中在了一个名字上,他叫陈坤。他说陈坤是他的网名也是他的真名,许默和他交往了两个多月后才终于相信他的网名就是他的真名。他说他用不着费心思起个网名引人注意,上网要不轻松也就不上了。许默是看到他跟别人谈论一本杂志的时候才跟他聊起来的。她知道这本杂志,书柜里的三个抽屉装的都是她买回来的这本杂志。从那以后,许默看见“陈坤”这个名字就象看着她买回来的杂志一样愉快和亲切。
许默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刘明成,倒不是刘明成对她上网的事从来不闻不问,而是许默觉得自
己虽然嫁给了刘明成,可她嫁过去的仅仅只是她的身体,她的思想和自由并没有跟着一同嫁出。中国的水墨画讲究留白的艺术,许默的心里也固守着一块“留白”。她为自己保留了和别的男人在网上“约会”的权力。她瞒住了身边所有的人。
她嫁给刘明成当然是爱情使然,在她眼里爱与不爱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前一秒钟可能还不爱,可后一秒钟就有可能奋不顾身的爱上了,这就是刘明成追求她五年她才点头的缘故。这些想法许默当然不会跟刘明成说,就连她自己时间长了也忘了是怎么一回事了。现在她结婚有一年多了,人们对于婚姻众说纷纭的理论,她不是没有参考过琢磨过,只是当她发觉结婚后如果爱情可以转化成亲情,那么婚姻的基础自然不同了。
现在她碰到了陈坤,虽然许默早就听过“网恋”这个词,她也跟着很多人一起嘲笑过被冠以“网恋”之名的人们,可如今她的笑却不那么彻底了,在聊天室里跟陈坤接触几次以后,这个名字在她心里渐渐有了份量,对方非俗非雅的语言风格让许默欲罢不能,有几次甚至聊了整整一夜。她当然也会想到丈夫刘明成,这时候她会陷入深深的不安中。可是又有哪个女人会嫌“爱”多呢,尽管这“爱”来的不那么理直气壮,可毕竟也是一种爱。就好象是一辆爱情的末班车,结婚的人早没了搭车的资格,可陈坤却在车窗里拼命的招手,将许默拽了上去。
许默觉得网络又滋生出一个自己。在现实世界里,她是那个叫“许默”——有父有母有妹妹有好友有丈夫兢兢业业工作的女人,可是在网络世界里,她却是一个叫“快乐宝贝”——跟任何人都没有关联甚至于没有相貌的人,就连性别也可以互换。她想起了关于网络上那句人尽皆知的标语:谁知道在电脑的另一端是人还是狗呢。许默欣赏这句话,也看重自己在网络上的又一次重生,而陈坤就是她的见证人。她想象着她有两个爱人,现实也好网络也好都让她着迷。只是她始终不问陈坤的真实情况,尽管他一再的想要告诉她。她怕面对一个真实的陈坤,怕现实会毁了他们之间的“为所欲为”。她逃避着现实世界里的真实,不管它是残酷还是美好的。当然她也隐瞒了自己的一切。许默将现实和网络看成是平行的两条线,虽然可以同时向未来的方向延伸,但却始终不能交织在一起。
陈坤终于提出了见面的要求。
“我们见个面吧,我想尝试和你面对面聊天的感觉。”
许默没有搭言,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对网络的理解,她还猜不透这个温文尔雅的男孩的用意,如果只是在网上打发时间,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如果要是想在现实生活中继续延伸他们的交往,那将是许默所不情愿的,所以她宁可陈坤是前一种人。她对自己的身份还保留着一点儿清醒。对现代人而言,这点清醒已经难得了。
许默深吸了一口气,她不能有半点犹豫的空隙,否则将无法面对刘明成那一声——老婆。她
找出大段大段的理由拒绝了他。对方的回答倒也干脆——只要你快乐就行了。
此时的刘明成不知道还有一个家伙也希望他老婆快乐。当许默跟这个家伙含情脉脉的时候,刘明成正在起草一份关于竞争他们局后勤部主任的讲稿,他拟了一份工作计划,正准备过两天给新来的副局长送过去。
这两天刘明成的心情格外好,因为他们局里正在搞人事调动,一些人调走了,另一些人又调进来。他们科长就是在这次调动中被分到了下属单位当一把手。科里的人都说这是明升暗降,刘明成没有理会这些闲话,他的工作没有变动,可他却想变动一下。他盯上了记事板上刚刚贴出的一份关于公开招聘后勤部主任的通知。他想试一试。他觉得新来的局长一脸正气,象是一个礼贤下士的领导。
他要为他和许默的房子再作一回冲刺。
八
许心慧没想到沈春林真的会给她做饭,而且天天来。她下了班回到家的半小时内准会响起沈春林的敲门声。
许心慧看着镜子里自己日渐微胖的脸,咯咯的笑起来,“这下好了。我妈再不用苦口婆心的劝我回家住了。我现在比在家的时候都胖,看她还有什么话说。”她心里想不知道沈春林在家做不做饭。她只能在心里一遍遍的问自己。她不问沈春林,她知道有些问题是不能问的,尤其是在这里,在这个地方他们只能谈爱做爱。
其实她知道答案。
许心慧当着沈春林的面打开了她的衣橱。他果然吃了一惊,里面摆满了男装,从内衣到外套一应俱全,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居然还有一排鞋子,各种季节穿的都有。不用看尺码沈春林也知道这些衣物都是他的。他想起那次许心慧拿着软尺量他外套的事,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没跟她提过这件事,识破她会让他窘。
沈春林看着一脸得意的许心慧,看清楚了一件事:许心慧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可是这个结论却激起他一身冷汗。
“怎么样?没让你失望吧,这里的每一样都是我辛辛苦苦为你找来的,到底怎么样嘛?”许心慧靠在衣橱门上撅起了嘴。
沈春林搂住了她的肩膀,说:“我还能说什么——感动呗!你对我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最后一句话的确是沈春林的肺腑之言,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橱柜里的衣服就象许心慧的爱一样让沈春林难以承受。许心慧白了他一眼,“我能让你怎么办——傻子!吻我就好了!”沈春林吻着她厚嘟嘟的嘴唇,心里说了一句:真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许心慧说的是实话。关于接吻她的经验最早可以追溯到初中,可这么多年只有跟沈春林接吻的时候她才不会紧张,以往的老练全是对付男孩子的手段,可是面对沈春林,她却象一张白纸似的单纯。她只要他的吻就够了。
她没想过要跟沈春林结婚,她甚至不希望他跟老婆离婚这样的事发生。爱就是爱,它对于许心慧而言只是一种随心所欲的情绪,她爱的是沈春林这个人,并不包括他随身附带的其它东西。学历、职称、存款,还有吴雅萍和沈娜,这些都不在许心慧的眼里心里,她只要沈春林这个人就足够了。她想要抓住的是她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时的爱情,可爱情是不需要天长日久在一起的。沈春林应该有另外一种属于他的生活——老婆和孩子,这是一个男人正常的生活,许心慧并不打算剥夺它。她虽然很少听见沈春林提及他老婆,但一个教高三语文又是班主任的女人是差不到哪儿去的,许心慧无意和这样的女人起争端。而且从沈春林的言谈中她看得出沈春林对沈娜寄予了厚望,他非常爱这个女儿,大概永远也不会抛弃她。许心慧认为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不让沈春林从她们中间挑出一个最爱,这样她就可以永远幻想自己就是被他挑中的那个。
沈春林还不知道许心慧具备这样的优点,他从里到外都穿着许心慧为他购置的衣物,他很爱惜它们,并不是因为他知道它们都是价格不菲的名牌货,尽管这点儿也很重要,让沈春林更感动的是这个女人用在他身上的真情,这也是他的感情世界里最匮乏的东西。他知道自己对许心慧的痴迷是不应该的,可他却由衷的快乐,也许正是因为这份不应该,所以他的快乐才更纯粹些。
吴雅萍注意到了沈春林的衣着变化,可是没有引起她的过度猜想,因为他们夫妇向来都是各人置办各人的衣服,两个人单身那么多年已经养成了照顾自己的一套模式,即便结了婚两个人也都认为这样的习惯无伤大雅,索性就保留了下来。吴雅萍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在沈娜的作业本上写满了“道明寺”三个字。吴雅萍不知道谁是“道明寺”,可她从沈娜班主任的口中得知最近沈娜上课散漫,功课也出现了滑坡。吴雅萍将这件事告诉了沈春林。
在沈春林和吴雅萍的少年时代里,“偶像”是雷锋、欧阳海、王杰的代名词。而现在的孩子们则把这个带着光环的称谓送给了谢霆锋、任贤齐、以及刚刚窜红起来的F4等等一些星光耀眼的明星,就连这帮孩子们都有一个特定的名称——追星族。而F4是目前最知名的台湾偶像团体组合,由他们四个主演的电视剧刚刚卷起一股收视热潮,“道明寺”正是其中一个男孩子在剧中扮演的角色,这个角色迅速成为无数个年轻人顶礼膜拜的偶像,当然也包括沈娜。“道明寺”的出现为她打开了一个懵懂瑰丽的少女时代,这个时代是用梦幻和空想造就的,是由她们的敏感、偏见以及大大小小的奇怪念头编织成的。沈娜是个性早熟的孩子,她对父亲的理解已经不仅仅是父爱和亲情。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沈娜就流露出对沈春林特别的依恋。这种情况一直沿袭到现在,演变成了不太严重的“恋父情结”。所以沈娜对同龄的男孩子稍微有些看不起,她总认为他们的表现看起来那么不成熟,就象一个幼稚的孩童,她是不屑与与他们为伍的。在她心里,沈春林更象一个情感里程碑,记录着她成长道路上的喜怒哀乐。现在“道明寺”出现了,沈娜看着屏幕里这个集所有优点于一身的男主角,心甘情愿的爱上了他。她的世界又一次沾染上一个男孩子的印迹,她开始在自己的日记和思想中涂抹着对他的爱恋。
沈春林气冲冲地把沈娜叫到了跟前,他把希望全部寄托到了女儿的身上,他不能忍受她在求学其间出现任何的差错。
“沈娜,谁是道明寺?”沈春林拿着那个涂着“道明寺”三个字的本子,暂时把许心慧抛到了脑后。“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你不要以为你考上重点中学就有保障了!现在的竞争多激烈呀,你还不努力!你说说,这个道明寺到底是什么人?”
沈娜这才明白那天班主任跟妈妈小声嘀咕的原来是这件事,现在开始公然由爸爸出面问她了。沈娜心里盘算着该怎样跟这些小题大作的大人们解释这件事,她可不想多费唇舌去跟他们解释谁是F4或谁是道明寺,这是她们这一代人的事情,与那些整天嘴里只重复着“学习”两个字的老师和家长们是说不通的,况且她也懒得说。在沈娜看来,这些大人们只要一看到他们,就会立刻联想起升学、高考和前途这一类的事情,仿佛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就单单只是为了升学和考试来的。沈娜感到委屈,她有自己的主意和思想,可不幸的是没人理会这些。大概只有按照大人们的意愿完成从小学到大学的这一套功课后,或许才可以享受生命赋予他们的权力吧。可是要真到了那个时候,也许少年特有的轻狂与真心也早就被生活磨损,只剩下了回忆时的一鳞半爪,变成了和他们的爸爸妈妈一样的人。
沈娜看准了他们一定要认定她早恋的事实,觉得怪可笑的。可是她决定不跟父亲耍平日里一贯玩世不恭的态度,毕竟父亲在她心里占据着非常特殊的位置。她开了口:“爸,我可是一直都照您的指示做的。我拼命的学习——学习——再学习!我还不努力呀,您看您看——我都累成什么样了我?再说道明寺只是电视剧里一个虚构人物,我就是闲着没事多写了这几个名字,瞧你们那样,至于那么紧张吗?”
沈春林看着沈娜一脸的郑重其事,实在看不出这张天真无邪的脸上有什么不妥。他禁不住在心里埋怨吴雅萍太敏感了,这会让孩子日后看轻父母的权威。但是作为一家之主,沈春林还是板起了面孔。
“反正这段时间你肯定是没严格要求自己。学习努不努力这次的期末考试就见分晓了,我再强调一遍,你现在是求学阶段,你的任务就是把书念好,以后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你还是少看,都是胡编乱造的!”
沈娜一脸的不乐意,她觉得天底下的父母才是最不讲理的一群人。他们好象永远只知道站在那儿发号示令,而根本不理会这些命令究竟有多少被孩子们真正的理解和接受。沈娜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对沈春林生出一股怨气,仿佛他不应该这样对她行使父亲的权力。
吴雅萍知道一直是丈夫在管沈娜的学业,可是却从没看见他这样不耐烦过,甚至可以称得上——粗暴。而这正是沈春林平日里所不耻的行为。
这段时间吴雅萍发现沈春林晚上回来越来越晚,她还是没有想太多。自从沈春林当上工程师以后,他就养成了下班前先到各大分场转转然后再离厂的习惯,到了年节他更是早上就跑到厂里呆上半天把所有机组检查一遍再回家。他这种认真负责的态度是全厂皆知的。所以临时的加班加点吴雅萍也就习以为常了。只是偶尔会念叨几句:“都是拿一样的工资,你何必把自己搞的那么累呢。早点回家歇会儿不是挺好的嘛!”对于这种不用排练但却是妻子们众口一词的默契,沈春林向来都是一笑置之。可是如今他却笑不出来了,尽管每次晚归的时候并不会招致吴雅萍的不满与盘问,可沈春林还是陷入了自责和不踏实的情感当中,象有人突然把他推到棉花上,尽管柔软,可却透不过气。没有了重心,这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承受的事——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这也是中年男人无法逃脱的怪圈,憎恨它却又离不开它,沈春林就象航天飞机里的宇航员,每天都活在失重的状态下。而且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会在他们夫妻结婚十五年后欺骗她背叛她,而且又是心甘情愿的做着这一切。
沈春林忘了当初跟吴雅萍在一起时的海誓山盟。因为许心慧从来就不让他说这些话,在一阵浓情蜜意后,许心慧就会靠在沈春林的肩膀上,眯着眼睛跟他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多半是一些童年时代的趣事或是大学旅行时的见闻。沈春林在她那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忘了那个想升到高级工程师的心事,也把妻子女儿抛在了门外,他只盯着此刻躺在他怀里的女人,听她说话,看她的眉眼。有时候他也想问问怀里的女人——将来。将来怎么办?沈春林不能不想到将来,他已经过了四十岁,对于将来他还有很多想法要去实施,可是这些想法里都没有许心慧的位置,他也没有把握这个女人的将来是否还有他的位置。心慧是他的“情人”,这样的称谓是一种时尚,可真正拥有它却并不轻松。
情人——一个滋生在经济繁荣生活富足衣钵下的寄生虫。在西方社会它正以它惊人的依附力逐步迈向主流文化,有的社会学家还把这种现象称作“婚姻生活的第二春”,据说情人在一定程度上对婚姻制度起到一种微妙的润滑作用。在西方有相当一部分家庭的夫妻各自在外面都有情人,可是却并不妨碍在需要夫妻共同出席的聚会上相亲相爱,享受天伦之乐。尽管伦理学家对这种日趋普及的婚姻怪圈儿不屑一顾。
在中国,“情人”这个名称具体出现的年份已经无从考究了,等到人们开始隐约找到一点儿蛛丝马迹的时候,却诧异的发现“情人”们早已经铺天盖地的把他们包围了。它以任何一种信息都无法比拟的速度传播着,并在大部分的栖息地找到了一个稳定坚固的安居处。以前这个名字还只是富人们偷偷摸摸的副产品,可是今天却盖上了平民化的印章。
沈春林就是其中的一员。他没钱没地位可是却有了一位象许心慧这样风情万种的“情人”,这不能不让沈春林心里激动着彭湃着同时又沾沾自喜着。沈春林有时候也静下心思考他的错处,反省自己的荒唐行为,可这多半是见不着许心慧的时候。当他一看见许心慧的笑脸和婀娜多姿的身体,他的心就软化下来,他不是一个对“性”事如饥似渴的男人,但许心慧让他尝到了作为男人最大限度的甜头,他安心的依赖着许心慧给他的一切。
吴雅萍不知道睡在身边的丈夫都想些什么,她脑子里全被教案和各科课程的进度挤兑得满满的。有一段时间她真不明白当初是怎么答应校长接下高三班主任这一个担子的,不但要教好自己这门课,还要揽下班级里所有的事情。一天大部分的时间就在手里永不停歇的粉笔中渡过,回到家里她第一件事就是马上清洗手上的粉笔灰,可却总感觉永远洗不掉似的粘在手上。她的睡眠明显的不够用,在学校她没有时间也不敢抛开所有的杂事去睡,所以“家”就变成了一张温暖舒适的大床,她顾不上想很多事情,因为只有这里看不到学生一张张疲惫不堪的面孔。
她只知道沈春林还在上班,沈娜还在上学就足够了。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除了她的睡眠。
九
尽管这座北方的城市并不美,秋天到了还是显现出了它少有的一丝妩媚。城市里的树承担起大部分的责任,它们点缀着秋的底蕴。
沈娜这几天的心情好的不得了,因为听说F4马上要出CD了。虽然一张正版的唱片要一百多块钱,虽然沈娜还不知道怎样才能筹集到这笔钱,可是这并不妨碍沈娜一脸的笑容,和嘴里不停哼哼呀呀的歌。吃完晚饭,她坐在沙发上等沈春林回来。这段时间她有些奇怪沈春林的早出晚归,很久没跟爸爸在一起吃晚饭了,这使她又有点懊恼。当沈春林回来的时候,沈娜的嘴里已经堆积了不少的怨气。
“爸,你怎么天天这么晚回家呀?我都好几天没见着你了,你知不知道?早上你比我这个上学的走得都早,晚上我上晚自习的都回来了——你还没回来呢!爸,你解释解释呗。”沈娜半是娇嗔半是认真的说。
沈春林一楞,他以为沈娜早睡了。这几天许心慧有些感冒,他一直留在她那儿照顾她。许心慧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吃沈春林煮的皮蛋瘦肉粥,沈春林只好一连几天早上往她家跑,晚上一直呆到许心慧睡着了他才回家。许心慧却坚持着不肯请假。
他站在那里听沈娜说话,想想也真的是好几天没看见她了。就连吴雅萍也只能是在床头柜上的合影中碰面。他对沈娜对吴雅萍有过歉疚,这歉疚原本是压在心底的,在看不到她们的时候假装它并不存在,可当这两个人立在他的面前时,他又会立刻被歉疚击倒。而他也渐渐咂摸出奔波在两个女人之间的辛苦。面对女儿的责问,让他恍惚间好象在跟妻子对话,他有些招架不住——他累了。
“睡觉去,明天还上学呢!”沈春林想不起该对女儿说些什么,只好眼睛一瞪,把沈娜赶回了屋。他对自己也没有话说,只好倒头睡了。
沈娜没有被父亲的眼睛吓住,她回到了自己屋,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起了心事。直到她睡着了,梦里还在推测着父亲晚归的原因。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沈娜对着好友王丹丹说出了她的疑虑。王丹丹的父母早已经离婚,因为王丹丹的父亲在外地做买卖养了女人,留给她们娘俩儿三十万块钱和一套房子后一走了之。丹丹是一个胖子,都说十个胖子九个白,可她偏偏就是第十个,她黑。黑胖黑胖的,个子又矮,所以怎么看都像是冬天腌酸菜用的地缸。由于过早的脱离了正常的家庭教育,所以她只能从别的渠道摄取成长的养分,只是她不会分辩其中的良莠。尽管也长大了,但是有点畸形——思想上的畸形。学习成绩虽然不好,身边却仍然是朋友济济,沈娜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欣赏丹丹在多方面的成熟。只是她现在的心事乱成了一团,不知道该不该对她的父亲动用“外遇”这样的词。
王丹丹歪着脑袋仔细倾听了好朋友的苦恼,她决心一定要帮到她,虽然她现在的生活衣食无忧,可有些东西是无法替代的,例如父爱。她不想看到沈娜和她一样失去父亲。
“先别着急,我看事情还没发展到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你爸可不象是那样的人!你爸跟我爸压根就不是一类人,你知道吗?可能他真的加班。”
“你干嘛替他说话?单位不可能天天加班,就算加班也不可能天天半夜三更的回家,早上我爸比我走得都早,你说这正常吗?这太奇怪了!”
“要是真有什么事发生,你急也是没用的。”这倒是经验之谈,她看过了父母的感情纠葛,明白了有些事是急不得的。但是她没有总结经验的能力和口才,所以只好拼命的给沈娜出主意。
“要不然我教你一个办法——跟踪!你不是知道你爸单位嘛,找一天下班时间你去单位门口等他,可千万不能让他看见。如果你爸没出来那证明他没跟你撒谎。”
“那他如果要是出来了,但又没回家呢?”沈娜小心翼翼地问道。她打心眼里希望永远不会出现这样的“如果”。
“那你就跟着呗。一直跟,看他到什么地方去!当然你得偷偷的。”
沈娜的心里矛盾极了,一方面她觉得王丹丹教她的这一招果然很刺激,从前她只在电影里看过,她的好奇心甚至超过了她的初衷不过是想知道爸爸的去处,她想立刻放下书包去守着爸爸单位的大门;另一方面她又有些害怕,怕被爸爸看见怕他真的去了“别人”的家,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会让沈娜不好受。
沈春林下了班在附近的菜市场买完菜后就直奔许心慧的家。他打算今天晚上给她做水煮肉片,刺激她多吃点饭好增加身体的抵抗力。沈春林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好,因为许心慧的感冒已经好多了。
他不知道此时沈娜正跟在他的后面。
许心慧对沈春林的厨艺佩服的五体投地,想不到你还会做川菜,你这一手好菜到底是从哪儿学的?教我吧,行不?”
沈春林替她抹掉了嘴边的菜汁,笑着说:“那可不行,你没听过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句话吗?再说你也用不着学,我做给你吃不就得了。傻丫头!”
“你能永远做给我吃吗?”许心慧低声嘟囔了一句。
沈春林还是听见了这句话,他想说句好听的安慰许心慧,可他又实在不想骗自己,只好装着没听见,转身进了厨房。
许心慧靠在床上,回味着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虽然还没想过和沈春林的将来,但这并不妨碍她为刚才的话伤感。她比较起她和他的将来,想来想去没有一个结局是快乐的。
门外的敲门声打断了许心慧的思绪,她去开门的时候已经在嘲笑自己对爱情的不洒脱。
她不认识门外站着的女孩子。
“我找我爸!”
许心慧的心一紧,她的潜意识立刻喊出了这个小女孩的名字。
沈春林闻声从厨房奔了出来,看着门口立着的沈娜,倒象不认识了。他身上还系着围裙。
也许只过了一秒钟,许心慧就将自己调解回女主人的状态。这是她的家,也是她的堡垒,她不能让别人侵占这里的主动权,哪怕只是一个孩子也不行!
她极亲热的把沈娜拉进屋里。“老沈,这是你女儿吧,长得可真漂亮!快过来坐。”她过份热情的语调让屋里所有的人听着都觉得刺耳,可是又都离不开它。
屋里的空气仿佛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似的,冷的让人发抖。
沈娜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肆无忌惮打量着屋里的一切,自然也包括了满脸笑容的许心慧。
沈春林心里象一锅烧开了的水上下翻腾着。他努力控制住自己不问出“你怎么找到这儿的”,这句话几次冒出嘴边,又都被他狠劲地咽了下去。
许心慧挨着沈娜坐下,她不是没留意到沈娜眼里的敌意,可她决定不理会它们。她把大人式的体贴拿出来,对着沈娜问起了家常。
“跟你爸爸夜校同学这么长时间,他可没少当我们面儿夸你。不过这回见到你本人我可看出来了——他夸的还不够!”说到这里,许心慧又冲沈春林喊了一句:“老沈,这么漂亮的女儿干嘛早不领来?”
“念书都还念不明白呢,哪还有时间出来闲逛呀,还不叫许阿姨?”最后一句话是给愣在沙发上的沈娜听的。
沈春林彻底的被许心慧征服,他打心眼儿里佩服她的急中生智和从容不迫。面对沈娜,他心里不再只有慌张,他拿出了当家长的气派。
“你怎么来了?学校今天没晚自习吗?”他的态度镇定下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来这里是天底下最正常的同学往来,他和许心慧的关系是天底下最正当的男女关系。他没有什么好慌张的。
许心慧偷偷瞄了沈春林一眼。几个月以来她一直为自己的爱情奋斗着,和沈春林在一起时欢快让她几乎淡忘了沈春林还有家庭的阴霾,她跟所有年轻的女孩子一样,不会给自己的快乐制造绊脚石,即使有也会躲得远远的。可沈娜来了,她就再不能忽视他们的存在。可是她竟然看不惯沈春林面对他女儿时的镇定劲儿,比起他现在的泰然处之,许心慧更喜欢看到他一开始的慌张样。她当然明白沈春林这么做的苦心,可她就是忍受不了他对他们关系的轻描淡写!她更鄙视自己,甚至怨恨起爱情来。
沈春林顺手解下了围裙,他只简单说了句:“你许阿姨家在外地。这几天她生病,我们几个同学就轮班过来给她做顿饭——照看照看。”
沈娜还在想着许心慧说的那些话。她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这几天她处心积虑的事情就那么被这个女人轻易化解了。她实在看不出父亲和眼前的“许阿姨”能有什么让她可以“愤怒”下去的理由,她不能再象刚进来时那样板着脸孔了,良好的家教让她不能不拣起她的礼貌。
她还小,不懂得大人最擅长的伎俩,她还没学会他们那一套老道的人生哲学。
“许阿姨,你家里可真漂亮。”沈娜的机灵适时抖了一把。虽然她对爸爸的话仍然半信半疑,可是她不再把自己放在跟许心慧抵触的位置上,她有着她那个年龄段的狡黠。关于这一点,大人也时常被蒙在鼓里。
许心慧“正巧”咳嗽起来。她看了沈春林一眼。
沈春林忙对沈娜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别在这儿打扰你许阿姨休息了。走吧。”
沈娜懵懵懂懂地跟着沈春林走到了门口。她还想再呆一会儿,为了她也说不清的原因。可是沈春林却已经走到了门口,他跟许阿姨正客气的道别。
沈娜一声不响的走在沈春林的后面。她很想说点什么话,来打破他们之间沉闷的气氛,从许心慧家出来沈春林就没说过一句话。沈娜看出了爸爸有些不高兴。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说吧!”沈春林突然冒出一句话。他仍然在前面走,没有回头。
沈娜好象被突如其来的话吓住了,老半天她才慢吞吞的说:“今天晚上我们班没课,我想我都好几天没见着你了,所以就去你们单位找你。爸,我只是好奇想看看你去什么地方,所以——所以就跟着你了。爸,我可没别的意思啊,纯属好玩。再说那个许阿姨不也挺喜欢我的吗?你就别生我的气了。爸……”沈娜连说带拽的挽起了沈春林的胳膊。她可不会把真正的想法全盘托出,她还有她的打算。
沈春林没有说话,他只是看了一眼挽住他胳膊的那双手,手抓的很牢。他当然不相信女儿说出的话,可他又不敢往深处想,就象一个黑洞,他连窥探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沈娜跟着沈春林走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到处都是吃过饭出来纳凉的人们,沈娜每天晚上放学的时间也是这个时候,她早就羡慕了这些人其乐融融的悠闲,她不止一次的幻想着哪一天也会和爸爸妈妈挽着手走过这里。可是现在,妈妈的手一定还在握着写满了黑板字的粉笔,而爸爸的手虽然牵着她的,可却是冷的。
十
沈娜的出现给这段恋情蒙上了一层阴影,可是许心慧不在乎。她继续在家里跟她爱的男人约会,他们一起做菜做家务,一起看电视,又一起疯狂的做爱。她在心里一遍遍念叨着:她的爱情绝不会被一个孩子摧毁。
沈娜没有在沈春林的单位门口再出现过。可是她开始三番五次央求沈春林带她去许心慧家。她的理由很简单:她要陪陪这个家在外地的许阿姨。
沈春林有时会拒绝,可有时候就答应了。他不想清楚的分析出自己的心态,可是他绝不能忍受那个突如其来的“拜访”再发生一次,有时候小孩子的固执是大人们不可理解的。他看着沈娜兴高采烈的坐在他和心慧之间,他已经看不出来沈娜是故意的,几十年的生活历练竟然在一个孩子面前坍塌,他只能减少了和许心慧约会的次数。
他还不知道许心慧莫名其妙的成了沈娜的“提款机”。
最初是十几二十块钱的,到后来竟涨到了五十、一百块。借口当然五花八门,什么买课外读物、秋游带的零食、同学过生日的礼物等等。沈娜每次都有不同的理由,但结果却是相同的。她的手伸的既快又坦然。
她从不当沈春林的面要钱。
这就是她缠着去见许心慧的打算。
当那天沈娜见沈春林真的没有往家走,就跟在他的后面,小心翼翼的。心里又受着惊吓。隔着一段距离,她看见沈春林拎了菜还有一瓶啤酒,她不知道她的爸爸还会喝酒,在家里从看不到他喝。她看着他进了一幢居民楼,于是毫不迟疑的跟了进去。沈娜的心膨胀的就快跳出来,她在楼梯的拐角处目不转睛的盯着爸爸,开门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她已经肯定会是女人),她几乎不敢眨眼,怕错过那一幕。可是许心慧没能让沈娜看清就把沈春林拉了进去。
沈娜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的勇气就去敲了门。她真的只想看看那个女人的样子。和她的父亲一样,她也没相信他说的话,虽然她还找不出他们的破绽,但她决计不会轻易放手的,不了了之的结果对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蔑视。
沈娜还没有学会女人的刁钻,可她毕竟也算女人,虽然才只有十四岁。
沈娜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王丹丹,她得顾虑她的面子,她还不想别人对她的爸爸说三道四。她只是轻描淡写的告诉她最好的朋友——她的爸爸的确是在加班。她更没有想过要跟妈妈说起这件事,虽然对于爸爸她的感情更亲密些,但妈妈就是妈妈,她只有一个妈妈,不能让劳累一天的妈妈再为这些事情烦心。她决心自己处理:即使爸爸跟那个许阿姨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同学关系,她也得在一旁看着堵着,不能让第二个女人闯进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在她心里曾闪过一个念头:也许爸爸在妈妈面前根本就没提过有“许阿姨”这么一位同学!
这是沈娜一生中第一次动用一个女人的直觉,可惜没人告诉她结果是对的!
她借钱。第一次开口的时候她还有点窘,但当看到许心慧把钱放到她手上后,她因为窘而微红的脸一下子褪了色。这以后,她的脸在要钱的时候再没红过。
许心慧已经记不清给过沈娜多少钱了。就象她记不清第一次沈娜为什么管她借钱而她又为什么偏偏就掏给她了一样。虽然沈娜每次借钱的时候都笑嘻嘻的,事后又让心慧找她爸爸要。可许心慧至今都没向沈春林提过沈娜“借钱”的事情。她不能说,她知道沈春林的眉头在沈娜那次“突如其来”后一直没舒展过。沈娜在的时候,他皱着眉;沈娜不在的时候,他还皱着眉。即使他跟许心慧做爱的时候他的眉头也横在他俩中间。心慧说不上是心疼还是同情这个男人,总之她给沈娜钱,而不去多想沈娜的用心。如果用钱可以摆脱沈娜的敌意摆脱沈春林的眉头,自己愿意这么一直给下去。虽然那句话一讲再讲了许多年——用钱买不到爱情,可许心慧相信用钱可以买来她和她的男人片刻的安宁。
沈娜终于买了一张F4的正版CD唱片,她得意非凡。在班里比她有钱的孩子多的是,可这回让沈娜抢了先,她想象着给了他们一个打击,同时也明白了这些人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原因是什么。她这个年纪还不懂钱的坏,看到的听到的都是钱带给他们的好,所以他们毫不掩饰对钱的热爱。
一百二十多块的唱片钱都是她从许心慧那里借来的,沈娜尝到了甜头。
吴雅萍非常忙,忙的连睡觉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但她是母亲,一个母亲的敏感让她发现了女儿屋里到处堆放的零食、还有那张标价一百二十块钱的唱片。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这两个月你怎么给娜娜那么多零用钱?不能让她养成乱花钱的毛病。”沈春林心里很糊涂,可还是含糊其词的点了点头。他感到了不安,大概明白了这笔钱来自哪里。
沈春林第一次跟许心慧发起了脾气。
“你什么时候开始给她钱的?她只是个孩子,你这根本不是对她好。”
沈春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给她钱干什么呢?她的零花钱都是我们按月酌量给的,不能让她养成乱花钱的毛病!”
许心慧楞住了,虽然她理解一个父亲的立场,也清楚他话里面的“我们”不过是无心,可即使所有的理由都充分,这一声“我们”还是伤害了许心慧。面对一个完整的家庭,其实任何出轨的感情都是脆弱的。
她一声不吭的走进里屋,趴在床上用枕头蒙住了头,泪跟着下来了。
心慧没想到自己这几个月苦心经营的结果换回的竟是他的指责,面对沈娜时的不自在,她可以用他们之间的爱情冲淡,可今天面对沈春林一脸的不满,她强支撑的力量终于垮下来。她可以不理会旁人的眼光,可以不去想爱情以外的事情,可是她不能不看重沈春林,这个男人已经寄存了她全部的希望。
沈春林走到心慧床前,他看着床上恸哭的女人,心里明白让心慧伤心的不仅仅是刚才过于严厉的语气。他想解释,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他不明白心慧为什么要给沈娜钱,当然一定是为了他,可是刚才那些话他却不能不说,无论是为了沈娜还是为了他自己。他喜欢心慧,可沈娜毕竟是他的女儿,这是他不能视而不见的事实。他一直活在自责中,对吴雅萍的背叛,对沈娜的疏忽,这些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尽管他叮嘱过沈娜不许将许心慧的事告诉妈妈,可他还是惴惴不安,他躲着妻子,甚至连讲话都不能随心所言。
在这场爱情中,最初的甜蜜和热闹已经渐渐远离了这两个人,许心慧在沈春林的眼里看出了一丝端倪。尽管她不愿承认,在她心里还是有了走不下去的预感。
“我本来不想说,但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沈娜在两个月以前就已经开始管我要钱了,她说是——借!”许心慧平静的语调象在述说一件跟她毫不相干的事,她看到沈春林脸上的惊讶。“你也不用骂她,是我心甘情愿给她的。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孩子!”
沈春林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紫红色。他心里想过无数个的理由,可独独没有这一种。他的脑袋象灌了铅似的重得让他抬不起头,嗓子也开始发紧,他踉踉跄跄的走到客厅,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用手抱住了头。
窗外,天等不及似的黑了。
许心慧没有理会客厅里的男人,她还在为刚才的话耿耿于怀,不久她竟睡着了。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有个薄毯子盖在她身上,沈春林却已经走了。她呆坐着,怔怔地看着身上的毛毯,那上面绣着大团大团的牡丹花,红的粉的黄的紫的一团紧簇,这是当初她特意为自己买的,她不太喜欢牡丹的艳俗,却看中了它们的喜庆跟热闹。如今牡丹还是旧日的牡丹,可她却硬是从上面瞧出了一团悲凉。
一阵敲门声,她听到许默在门外喊她的名字,眼泪又掉下来,溶在大把大把的花簇里。
“喊你半天了。我在楼下看见你屋里没亮灯,还以为你出去了。在家咋不开灯呢?”许默还没进屋就在门口冲着前来开门的妹妹嚷了起来。
许心慧憋着嘴,她看见黑暗中姐姐的笑脸,这是她此刻最想看到的表情。
许默打开灯,看见了一脸泪痕的妹妹。急问:“怎么了,病了还是受人欺负了?跟姐说说。”话没说完,心慧就一头扑倒在她怀里,哭出了声。
许默把她扶到床上,床头柜上摆着一张合影,两个人都是笑盈盈的盯着许默。
心慧在姐姐面前不想再隐瞒,特别是现在。沈春林的不告而别让她跌到了谷底,昔日的任性和张狂仿佛被这个男人一同带走了,只剩下一些刺眼的片段,那正是她不得不预知的结局。姐姐的出现可以暂时将她的绝望冲淡些,再淡些。
许默的心情在听完妹妹的故事后变的更加恶劣。
她和陈坤的约会一直热烈而笃定。在接触中许默根本把持不住原先那套关于网络和现实的论调。她任由陈坤牵引着靠近了一个新鲜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她跟婆婆小姑的纷争,没有刘明成左右为难的表情,更没有那个让她盼望却又遥不可及的理想。陈坤的博学和幽默让许默体验了无所顾及的自由跟放纵。有好几次她禁不住要开口,想亲眼看看陈坤的世界。
陈坤开始把大量的情诗砸向了许默的E-mail信箱。
我伫立在时间的路口
等待和你相遇
思念一路蹒跚而来
又擦肩而过
我把爱植在心底
等你来的时候绽放
想你的夜晚
仿佛世界有了光
让我在漫漫的长河中 学会
等你的脚步和微笑
对许默而言,这些情诗都是新鲜的散发着芬芳的玫瑰,隔着信箱依然能够闻到它们的浓香。只是她从不回信。她对陈坤的依恋越深就越仿徨,陈坤让她着迷,可刘明成更让她想到——婚姻不仅仅是一纸证书。刘明成已经告诉许默要为竞选后勤部主任而努力,争取早一天为她实现买房子的愿望。
几个月来,许默一直向陈坤隐瞒了自己结婚的事实。最初是觉得没有必要说,到后来却是说不出口了。有好几次许默都想要告诉他,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这让许默总觉得欠陈坤一份真诚。她当然想过中止他们的交往,可结果却总是更糟。
今天又是他们“约会”时间,许默却没有心情对着电脑风花雪月。她不能一边和陈坤谈笑风生,一边听着刘秀丽在客厅里撒欢儿的哭。。
刘秀丽又被丈夫揍回了娘家,这一次女儿也跟她回来了。她的哭声从一进门就没停过,到最后没有了眼泪的捧场,声音就从喉咙里直接往外扯。“你就不会还手?留着他干啥?怎么就不能让我省心!他能这样下死手揍你都是平常你给惯的!”婆婆的数落也一直没停过,她可顾不得眼前憔悴的不像样的女儿、和那个总在惊吓中生活显得呆滞的外孙女。她只想把胸中的闷气发泄出来,她不能忍受自己对女儿失败的婚姻无能为力。自从丈夫死后,让她无能为力的事情好象一件赶着一件,先是女儿的早婚,接着又是对儿媳的不满,她说不上许默哪点做的不好,反正她只要一想到儿子追了她五年,心里面就呕死了。她对儿女婚姻的不满成了她最大的心病。早年,她曾强硬的扼制过女儿跟王力涛的恋爱,可王力涛以一个农民式的狡黠搞大了刘秀丽的肚子,她只能将女儿嫁过去,在她眼里颜面要比女儿一生的幸福来的重要。
她没想到女儿在结婚以后会挨揍,她曾一次次去刘秀丽的婆家吵闹,可刘秀丽的婆家先是拿出“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的阵式搪塞她,接着又拿出刘秀丽未婚先孕的事堵住她了的嘴,叫她不敢放肆。事后她竟得知每次她走后,刘秀丽不仅换来一顿拳头而且还会遭受一家人的数落跟白眼,渐渐她不敢再去了,她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刘秀丽不幸。让她不能理解的是女儿竟然离不开这个男人,她既不愿跟王力涛离婚,也无意去反抗丈夫的暴力,她似乎只懂得哭,用哭声来驱散心中的委屈和痛苦。
她只能收留伤痕累累的女儿,即使她跟所有人一样已经厌烦了刘秀丽干巴巴的哭腔。
十一
许默走出了家门。
她站在街口,夜晚的来临让路上的行人都有了去处,白天熙攘喧闹的人群只剩下了几杆路灯的空旷。许默决定去心慧那里消磨一个晚上,她有点想这个妹妹了。
许默没想到妹妹也面临跟她一样的难题。
她应该跟心慧谈谈爱情的责任和义务,或是列举一些社会上对“第三者”的指责和批判,要不然就干脆骂她一顿,将她骂醒。可面对心慧哭肿的眼睛,她又心疼了。
在心慧面前,许默自知没有资格对她的爱情指手划脚。先不去评判心慧的是非,单看爱情本身,她竟佩服这个妹子的勇敢,在生活中,心慧要比自己来得豁达,她只选择她想要过的生活。
这是一种自由的生命状态,在现今世界只存在于极少数崇尚自由的灵魂里。他们过着常人眼里离经叛道的日子,旨在追求纯粹的真实和放任。正如一位知名的作家坦言:唯美派的缺点不在于它的美,而在于它的美没有底子。这些“许心慧”正是如此,他们强调过程而故意的淡化结果,追求一瞬间的完美却放弃永恒,在他们的心里容不得半点瑕疵,“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正是对他们形而上的刻画。他们这一生可能只关注一件事,可就是这一件事往往就耗尽了他们的全部:精力、时间甚至他们的生命。当所有的旁观者都不屑一顾的时候,只有他们会欣然一笑的说一句——值!他们崇尚自由,在对自由的追逐中,更是过分关注着他们自己的感受,从而忽视了其它人存在的事实。你不能批评他们,只能学会原谅。也许他们也会放下身段开始学习厚重的生活,不管怎样那都将是生命中的另一场轮回。
许心慧终于说完了她要说的话,一阵倦怠裹住了她,象是一个被掏空的蛋壳。好半天,她才想起询问许默来找她的原因。
许默倚在床头,她不能象心慧那样毫无顾忌的说出心事,哪怕这些心事沉淀成石头压在心底,硌得她时时不安,她也不会吐出来,她不是心慧。“就是惦记你,过来看看你。”许默懒散的说了一句,同时在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劝导心慧走出这段感情的误区。她毕竟是心慧的姐,不能眼看着妹妹夹在别人的家庭里左右为难。
“姐,你好象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和姐夫吵架了?”
“没有。你姐夫今天有班。我就是担心你的事。哎呀——怎么劝你呢?你的条件也不差,干嘛非得找个有妇之夫呢?”许默还是说出来,她想想自己不也同样是有夫之妇吗?许默觉得今晚的谈话没法进行下去了,如果没有陈坤,她可以堂而皇之的教训心慧,甚至是大声的训斥。但是陈坤挡在许默的嘴边,挡住了许默要脱口而出的“大道理”。
“姐,你别劝我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不是故意要找有妇之夫的,我爱他,我管不了那么多!”
“可你总得想想你自己吧。你也不小了,你得为你的将来打算,跟着他能过一辈子吗?”
“我想不了那么远的事,我只知道我现在快乐就行。这辈子我追求的就只这两个字——快乐!我还求什么呢?”
“你现在过的快乐吗?我看不见得,如果你快乐你今晚为什么哭的这么伤心?”
“姐,什么事都不可能一帆风顺,我们只不过出了点小问题而已。”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况且你们的基础根本就不牢固。今后你们的问题会更加复杂,也会比今天更加尖锐。你能应付几回,拿什么来应付?彼此的爱吗?这根本是靠不住的东西。”
“姐,你是怎么了?难道你不相信爱吗?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姐夫结婚呢?”
“那不一样!现在我们在讨论你的问题,心慧,如果每次都要用你的眼泪来解决你们的问题,那你的快乐还能维持几天?而且你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想想他的妻子和孩子因为你而全部生活在痛苦中。这样得到的快乐你会心安吗?”
“危言耸听!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摆布别人!说到痛苦,姐,你说现在谁活的不痛苦?”
“我不管别人,我就只管你——我是你姐!”
“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不了解我跟春林的感情,我们彼此相爱。”
“那他打算拿你这个‘爱人’怎么办?他要跟老婆离婚然后娶你吗?”
“他不可能跟他老婆离婚!而且我也没想过让他跟他老婆离婚,人家三口人过得好好的,我凭什么让他们分开?”
“你这是什么古怪逻辑?你说你爱他,可你又不打算跟他结婚,那你们还腻在一起干什么?”许默越来越不明白她们之间的谈话,虽然她只比心慧大一岁,可她们的思想却象隔了几百年似的遥远。
“我们就是因为‘爱’才在一起,与任何事任何人无关,爱就在一起不爱就分开,就这么简单。我没法告诉你——我们什么时候分开,也许下一秒就分开,也许一辈子都耗在一起!”
“可他是有家庭的!他不可能跟你耗一辈子!你怎么就弄不明白这一点?你说他爱你,可他能为你放弃家庭吗,不能!你们的爱根本就不公平,他既想这边霸着你,又想占着那边。”许默终于喊起来。她很着急,一方面她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因为她对心慧说的每一句话反过来都变成质问自己的鞭子,说的越多心底的痛就越往外蹦。另一方面许默没想到竟然一点儿都不了解这个妹妹,平时只关心她的衣食住行,却很少谈及思想。许默现在领教了这种“关心”的后果,可是心慧的思想却不是一天形成的。
许心慧看着姐姐,她知道姐姐是一心一意为她想的人,只是刚才那些话让她的心发冷。
她叹了口气,拉住了许默的手,“姐,别说了。我不想跟你吵了。我们不谈这些我们俩解决不了的事情,谈点别的吧。姐——谈点别的!”
“我更不想跟你吵,我得提醒你一句,你的思想过于偏激,这样下去你会碰壁的。还有你刚才跟我提到他女儿的事,我看这孩子可不简单。先不管这孩子的动机是不是就为了买几袋零食,有时候小孩子的敏感是会吓我们一跳的,你说她能不能已经看出你俩的关系不一般了?”
“不会,绝对不会的!她只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所以才会不知轻重的管我要钱。再说我们俩在她面前特别注意这种事,而且她已经好长时间不来我这儿了,是你太敏感了!”
“心慧,我是旁观者。这孩子怕是没那么简单,你们还是仔细点儿好。”许默把剩下的话留在了嘴边,有时侯太善良不是件好事。她看着心慧坚定的目光,知道这一回她是义无反顾的投进了爱情的怀抱,不再是大学里的一场电影几顿晚餐式的儿戏。
可是许默就是高兴不起来,虽然她很想这样做。在来之前她已经被刘秀丽的哭声搅合的烦躁不安,如今,又声嘶力竭的喊光了她的力气,看着一脸倦容的妹妹,许默只想一睡了之。如果爱情在一开始就注定了它的结局,那么任凭是谁也不会轻松的,尤其心慧挑上的是永远得不到鲜花和祝福的爱情。
“姐,想什么呢?”今天晚上心慧只想说话,不停的说话。一旦空气静下来,失落感就会迅速地缠上她,她记得沈春林说话时的眼神,里面的爱正一点点的减弱,取而代之的是跟她一样的失落和不安。刚才的慷慨激昂掩饰不了许心慧内心的空洞,面对爱情——她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她对沈春林的爱并没有减少一分,只是流淌在他们心中的默契却变得稀薄,使这段原本就没有未来的爱情失去了它最宝贵的支撑点。
心慧在自己的世界里没了主张。
外面的夜压下来,仿佛要挤进屋,把一切都揽进它的怀里,紧紧的,不留一点缝隙。刚才炽烈的辩论还有几句没有散去,就那么刺楞楞的挂在屋的半空中,提醒床上两个心事重重的女人——谈话没有结束!
这样的谈话永远都不会结束,可是结果却早已经摆在了那里。
十二
早在三个小时前,大街上走着一个红头涨脸的中年人。他步子迈的细碎,速度却是极快的,低着头一个劲儿向前冲,却是离家背道而驰的方向,家更远了。这个人正是沈春林。
沈春林平日里从不把情绪挂在脸上。可今天他顾不了那么多,在心慧家里多逗留一秒都会让难堪加重一分,他趁着心慧睡着的时候离开了她的家。
在沈春林的记忆里,只有过一次象今天这样失魂落魄的经历。那是十多年前吴雅萍生沈娜的时候,当时他正在厂里值夜班,得到消息后,他连车子都忘了骑就奔到了街上。他的心在跟腿赛跑,而他的眼却早就望到了医院。在医院里他见到了沈娜,一个粉红的只会咧着嘴大哭的小肉团儿。那一刻,他是最快乐的男人。可是,这个“小肉团儿”却在十四年后把这个男人推进了最黑暗的深渊。
沈春林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家被他远远抛在了背后。
初秋的夜晚已经有了凉意,虽然才过八点,街上的行人并不多了。沈春林放慢了脚步,他需要时间沉淀晚上心慧跟他讲过的话。
他相信心慧对他说的都是真话,尽管这真话让他难受。吴雅萍误会他给沈娜过多的零用钱,而他误会心慧为了讨好他才给沈娜钱花,可事实却是一个更尴尬更恶劣的一潭臭水,泼在了他的身上。沈娜——他的女儿!他全部的心血和希望!她不够钱花吗?可是一个初中生的开销能有多大呢?沈春林怎么也想不通沈娜为什么要向心慧,一个她根本就不认识的人要钱,而且三番五次。沈春林可以肯定女儿不是贪小便宜的孩子。可现在她却这么做了。
一些杂乱无章的想法在这个父亲的脑子里乱撞,撞得他头发晕。就象一堆好多天没人清理的衣服,已经发出了一股酸臭味,可又不得不再去拣一件穿上。如果狠下心,倒可以什么也不穿了。可沈春林不是个彻底的人,他的思想更不能放纵。只剩下了刚才心慧说的“两个月以前就已经管我要钱了”那句话。两个月以前,那还是一个沈春林能掌握住的世界。
当沈春林第一次抱住心慧的时候,他对“激情”这个概念还有些模糊。对于生活和心态都已经迈向平稳的一个中年男人来说,爱情已经变成了遥远的影子,仿佛谈及它都是一种不相干的浪费。直到他遇上许心慧,这个年轻女人重新勾起了他对爱情的兴趣,也许他年轻时未能尽情。
如果说吴雅萍是一幅淡雅的水墨画,许心慧则是色彩绚丽笔法奔放的西洋油画。在最初的冲撞里心慧让他眼下的生活黯然失色。但这也是极短促的,因为生活毕竟不能由许心慧一个人添满,色彩太斑斓的油画看久了是要患色弱的。最初的激情让他淡薄了对妻子的责任,可女儿是他的,她还得撑起他的希望。尤其是沈娜“突如其来”的造访,更让他惊觉自己做为父亲的身份。
沈春林回到了家。
吴雅萍还没有下班,高三的晚自习从这个月开始加课到晚上九点,她回到家的时候往往已经十点多了。沈娜早已经睡着了。沈春林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没有开灯,月亮清冷的光洒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银。迎着月光,他瞥见了心里的烦乱。墙上挂着的全家福是去年沈娜十三岁生日时,全家一起去照像馆照的,三个人在照像师的提示下全都咧着嘴,露出粉红的口腔和整齐的小白牙,看着怪可爱的。沈春林和自己对视着,照片里那个人马上还给他一个坚实的微笑。那时候他的眼里还能盛得下三口之家的幸福。“这算什么呢”一句脱口而出的问话吓了沈春林一跳,今天晚上的脆弱连他自己的声音都要提防。
他一动不动的坐在沙发上,跟自己赌气似的不肯换个姿势。他想到心慧,走的时候她还没有醒,他给她盖上了薄毯,又顺手拭去了她嘴角边的泪,湿湿的就象沈春林此时的心情。他应该等她醒来然后再走,可是他没有,象今天这样的不辞而别还是第一次。他开始思念这个女人,虽然一个小时前他才刚刚离开她。
沈春林不敢想今后没有心慧的生活能是什么样儿,也许还和从前一样做回照片上的一家之主,可是他还能象照片上的人笑得那么幸福和坦然吗?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比心慧还难以承受分手,可是他实在不能容忍沈娜“借钱”的行为,恍惚中要钱的那个人又由沈娜变成了他,三番五次的向心慧伸出手,心慧的脸上写满了鄙夷,又慢慢浮上一层捉摸不透的笑。一阵风吹进来,沙发上的男人醒了。他只是打个盹儿,竟出了一身冷汗,他站起身关上了窗户。走廊的尽头是女儿的房间,此时的房门紧闭着,重重的叹息声也没能惊醒梦里一脸乖巧的女儿。
沈春林没能等到妻子回来就睡着了,原本他打算要等她回来的。也许跟她谈谈沈娜的功课或者唠唠家常,也许只是为了看她一眼。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或者是在梦中做了这一切。
第二天早上,沈春林没有向沈娜证实“借钱”的事,不是不想,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做错事的人是女儿,可不知所措的人却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他更没向吴雅萍提起这件事,倒不是存心掩饰心慧的存在,而是他铁了心要把这件事从他的脑海中剔除掉,一点儿痕迹都不留,因为他还要打起精神去应付别的事——他跟心慧的事。
无论怎么做,他都不愿意离开这个女人,如果只是单单为了爱情,又不尽然。
许心慧在他眼里不仅仅是漂亮。其实吴雅萍也很漂亮,而且到目前为止,吴雅萍无论是事业还是样貌在同龄的女人当中都算是佼佼者,他没有理由嫌弃她。可是他还是抵挡不住年轻的诱惑,这也正是妻子唯一缺少的东西。他不是浪漫主义者,却由衷的喜欢心慧爱他的浪漫。他年轻的时候喜欢蓝色,可吴雅萍喜欢棕色,结婚后家里差不多所有东西都逃不开这种颜色,深棕浅棕淡棕把他们围在中间,他的衣服不用吴雅萍买,所以还不是清一色的棕,可沈娜小小年纪却被她硬拉了去,从头到脚活象个小棕熊。他知道以心慧的聪明是一定会猜到他喜欢蓝色,第一次去她家里,他还是惊讶了这个女人的用心,他的睡衣他的毛巾他的拖鞋甚至他的牙刷,虽然不都是蓝色的,可总能找到一抹暗藏的蓝,他懂得她是花了心思的。那些精心为他准备的小玩意儿,衣柜里只等他穿的衣服,都让他体会到许心慧满满的体贴。他甚至会想:心慧就是专为他准备的,为他这一场兴兴头头的恋爱准备的。尽管是多出来的,可快乐却是真切的,多出来的快乐更让人兴奋。
可这快乐终究不能长久,就象一场戏需要锣鼓喧天的开场白,可毕竟不是正题,总归要静下心来一字一句的唱下去,锣鼓的陪垫始终要过去。许心慧让他的日子变的热闹,可他毕竟过惯了一字一句的生活,而且还得天长地久的过下去。
一连几天沈春林都没有去心慧家。白天在单位他更是让自己“忙”得顾不上跟她说话。下班后他就早早的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盯着蹩脚的电视剧,他强迫自己学会了饶有兴致的评头论足。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干坐着,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坐在那儿,沈娜的行为让他心虚,他开始怀疑自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是否是明智之举,在这之前,他一直对沈娜的教育踌躇满志,他认为沈娜迟早会走上他安排的路,考上重点中学就是预先实现的第一步。可最近女儿的种种表现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沈娜却丝毫没有察觉到父亲的异样,她的屋里整日放着F4的歌。好不好听不是她关心的事,她还沉浸在钱带给她的快乐中。
她没有再跟踪爸爸,因为他开始正点回家了。每天放学回家她都会看到爸爸的鞋摆在门口,这让她十分满足。虽然她还不能确定那个许阿姨跟爸爸的关系是否象她担心的那样,可她还是长出了一口气。她一度问自己对这件事是否过份操心,对许心慧本能的敌意又让她一刻不敢放松,她就象一个陀螺,旋转在许心慧跟她爸爸之间。看的人也许没累,可转的人却已经想停下来了。
她已经决定不管许心慧要钱了,想买的东西已经买到,她不想越陷越深。她真的就象她爸爸说的那样——她不是个贪心的孩子。至于她当初要钱的动机,连她自己都忘了想起。
她一声接一声的叫着“爸爸”,清脆又快乐的声音可以触动心底最柔弱的部分,沈春林也不例外。他虽然气她对心慧做过的事,但并不想从此不认这个女儿。
吴雅萍并不知道家里面的是是非非。她从沈娜的口中得知丈夫又恢复了正点上下班,相形之下她更奇怪女儿表现出的那股兴奋劲。而沈春林也让她觉得跟以前不同,他每天晚上都会等到她下课回来。他给她热饭并帮她端上桌,然后坐在一旁看着她吃。
“有事吗,老沈?”吴雅萍在沈春林的注视下实在咽不下去,她停住了筷子。
“快点吃吧。你别看我——你看我干嘛?我等你吃完好去涮碗呢。”沈春林催促妻子,他也不知道他涮完碗之后还能干什么。只要别让他空出时间去想心慧,他还愿意更忙些。
他每天晚上都在等妻子回家,事实上他也在等他的睡眠。可睡眠每次比他妻子的晚归还要迟些,有的时候甚至整晚都等不到。
沈春林终于患上了失眠症。
十三
当许默在电脑上敲出“我同意见面。”的一行字,她听到自己的叹息,那是无计可施却又不得不做的一句收尾。
在与它对峙的这几个月里,这几个字一直盘旋在许默的思想中跃跃欲试,到最后还是让它冲出来,一半是许默自己,另一半却是因为前几天在心慧家的那一场谈话。那时候许默的立场还是飘忽不定的,一会儿她义正词严的教训心慧,一会儿又会被妹妹的言词蛊惑。在这场理智与情感的较量中,她最终落败了。尽管理智上她依然清楚整件事情的是非,可爱情是会让人丢掉理智的,不幸的是她同心慧一样遇上了——爱情。
陈坤的喜悦巩固了许默的信心,看着这个人在电脑上打出的一连串惊叹号,她暂时将不安抛在了脑后。
“告诉我要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许默迟疑了一下,她在心里幻想过无数次同陈坤的约会,但没想过到最后能在什么地方跟他见面。她低头想了想,一时间犹豫不决。
“古加希广场二楼的咖啡座,你知道吗?这个星期天的下午两点钟在那儿等。”许默脱口而出,她甚至很欣赏自己的老练。
“你能不能把话一次说完,你该不会以为我们已经默契到没见过面就已经能认出彼此来吧。说说你的样子,你总不能让我在那里大喊‘谁是快乐宝贝,给我站出来’。这可不是我们这个年龄能干出的事。”
“你拿最新一期的《海外星云》,我就知道你了——我找你。”
“这不明摆着暗渡陈舱嘛,到时候你来了又不找我怎么办?你非得这样武装你自己吗?”
许默怔住了,她没想过他担心的事。现在经过他的嘴说出来,就再也赶不走这个念头了。可是屏幕上很快打出了“不见不散”四个字,她松了一口气。
她穿了一件淡紫色丝质的长背心配了奶黄色的长裤,这是许默一个早上在镜子前精心筛选的结果。这一身都是价格不菲的名牌,许默没穿过几次。
出门前,她盯住镜里的人足足十分钟。事实上昨晚她几乎没有睡过,可镜子里的自己却还是神采飞扬,她不由哼了一声。
咖啡座的人不多,萨克斯的乐曲轻柔的流淌在空气中。
她挨着门口的位子坐下了。
陈坤坐在靠窗的位置,杂志将他的脸挡住了,桌上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许默没有立刻走过去,或者离约定的时间还差那么几分钟,或者她又改变主意了。
看杂志的人朝门口望过来,许默忙把目光转向了别处。可她还是看到了他的脸,许默的心狂跳起来,她终于懂得了刘明成从前对她反复强调的一个词——一见钟情。从严格意义上说,陈坤并不是那种英俊的男孩,可是他的眼跟希腊式的鼻子却弥补了所有的不足,让他在人群中已经很突出。爱情公平的,它让许默同样遇到了最浪漫的方式,只不过刘明成眼睛里看到的净是大红的喜调子,而轮到她的却是一头砸下来的悲。
许默坐在那儿,眼看着这个人却近不了他的身边,只隔着几张桌子的距离,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般的远。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走过去只需要几步路,可是以后的事呢——时间是不会就在那一刻停止的,许默没有了驾驭电脑时的勇敢,她不能驾驭时间,只能管住自己的脚步。
“有些人见了总比没见好,可世上就有那么几个人却是永不见面的好。”许默不知在哪本书上看过这句话,偏偏这个时候想起了它。理智终于在这个时候跌跌撞撞的冲出来,挡在了他们俩中间。
许默的眼睛盯着店里的钟,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他好看的眉毛皱得快要拧出水来。可是许默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腿沉的象被钉在地上。她的爱情眼看着不能到头,她不忍心再招惹他什么了。
她站起身头也不回走出了咖啡座。
许默接到李童电话时,已经在雨中漫无目的走了两个小时。虽然只两个小时,可她的心已经钝下来,就象刀子在利物上划久了自然变钝了一样。在平常,许默喜欢下雨的天气,她会为了淋雨而故意不带伞。可现在许默却对着灰蒙蒙的雨感到一阵厌烦,她觉得这场雨就象她此时的心事——没完没了。她想再回味一遍她与陈坤的交往,可迎头而落的雨滴却把她的记忆淋湿了,只剩下一些不成器的片段,然而就是这些片段也支撑她在雨里胡乱走了两个多小时。到最后她答应了李童一起去看画展。
画展设在省书画协会的大礼堂里,墙上展出的作品比看画展的人还多。油画和水墨画参杂在一起,让人在视觉上产生薄厚不匀的错觉。
许默很容易就找到了李童,李童的母亲也在那儿。许默这才注意到墙上有一幅大的写意牡丹图竟出自李童母亲的手笔。许默呆呆的看着这幅画,画面上一朵朵牡丹“相濡以沫”,让她想起了现实世界的无奈:她的、李童的还有这幅画的作者,也许还有更多的人。在富丽堂皇的牡丹图上,她慢慢地看出一笔笔夹杂在花团锦簇中的寞然。
李童一向为母亲骄傲,不单单是因为挂在墙上的那幅牡丹图。就象现在,母亲的脸上没有了面对父亲时的刻板,她真正做回了她自己,多年来压抑的婚姻生活已经让她的感情变成一块麻木的旧布,只有拿起画笔,她才能暂时抛开丈夫带给她的一层层伤害,尽管它们并不是微不足道。她在那张薄的宣纸上尽情的挥墨,她偏爱牡丹,大概是为了她在现实里追求不到的团圆和完美吧。她喜欢画展,有没有她的画没关系,她向往的是心里的宁静和安谧,这对她来说是最难得的。母亲让李童体会到“爱情”其实不能代替所有的东西,就象现在,她看出母亲的很快乐,可这一切与爱情无关。
她转过身想再看一眼母亲那幅画,却呆住了,是父亲——他也来了,而且就站在母亲的那幅画下面。李童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可是这背影让她有些伤感,平时和父亲之间的冷战让她忽略了对父亲的关注,她发现父亲的背不再象从前那么挺拔,她还记得小时候趴在父亲的背上感觉就象一座山,可如今这座山已经塌下去,甚至连小土丘都不是。李童想象着他的身边站着她和母亲。
她决定先不告诉母亲,因为她正被一大帮人围着。大概父亲也不会想让母亲看见他来吧,可他和母亲之间除了那幅画,一定还有别的什么,那又是李童所不能理解的了。
李童终于要跟母亲说看到父亲的事。可再一转头,父亲却已经走了。偌大的展厅空无一人,李童突然怀疑刚才是否真的看到父亲了。
许默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婆婆在离家不远的广场上扭秧歌,此时还没回来,这让许默一阵轻松,她太需要一个人呆着了。她扫了一眼墙上她跟刘明成的结婚照,刘明成一脸灿烂的笑容终于把她的泪引了出来,她憋了一天的泪。她瘫坐在沙发上,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一串串流下来,滴在了她的长裤上,立刻化成一小块暗灰色的印子。
她并不想哭的,可理论上她觉得自己应该哭一场。而且为爱情哭,更应当是理直气壮的,只是她到此时也不能确定陈坤是否也“喜欢”她。(她不敢动用那个“爱”字,那只会使她更局促。)这样的想法又让她的眼泪有些灰心。
好在她不是第一个为“爱情”哭的女人。
到后来许默没了眼泪,她索性振作起来。她注意到床上有几个衣挂儿,那还是她早上翻来覆去试衣服时丢在床上的。她穿了她自认为最满意的一套衣服出门,当然穿给那个男孩子。可结果他没有看到——也许看到了也说不定。只是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
许默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她仔细将它们挂好放进衣柜,大概短时间内都不会再穿它们了。
往常这个时候许默会收到陈坤发过来的邮件,也许是几段情诗,也许只是三言两语的问候,可今天许默却不能打开信箱,哪怕看到一个字都会让她的理智迅速坍塌。她更不敢去聊天室,陈坤也许就在里面等她,等着质问她。她可没有一个象样点儿的答案。许默一动不动的偎在沙发上,她真想就这样坐下去,假如她什么也不想。她倒愿意保持这个姿势一直坐下去。
等她听到婆婆开门的声音,心里有了决定:她要把电脑送到心慧那里,她知道心慧一直想要
一台电脑。她对自己还是没有把握,对心慧吼出的话虽然也是肺腑之言,可那是说给心慧听的,她对自己只能硬来。
女人最容易接受爱情,可也是最快忘记的那一个。
十四
许心慧一连几天都没有等到沈春林,在单位也难得看到他,许心慧当然知道这是沈春林故意在躲她,可她不明白沈春林这么做的用意,她还在家里老老实实的等他来。
沈春林原谅了沈娜的行为,可“原谅”并不能抹掉已经成就的事实。他对心慧仍然情不自禁,对他们的未来仍然期待。可沈娜的出现却让这一切蒙上了阴影,这阴影足以让沈春林想到心慧以外的事情。他想到如果以后心慧不同意和他分手的可能,想到了她央求他缠着他,甚至还想到了她去吴雅萍的学校找吴雅萍摊牌。他总是这样想着,常常冒出一身冷汗。
他要找心慧好好谈一次。下班后,他去了心慧家。
这是沈春林这些天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他需要一个没有外人又必须安静的环境。其实他还有个想法藏在暗处,他不想把心慧扔在大街、饭店或者别的地方——在他跟心慧提出分手以后。沈春林被自己的体贴感动了。
心慧在门镜里看到了沈春林,她突然想起一年前沈春林第一次登门,也是站在那儿。第一次也意味着最后一次,心慧突然觉得门镜里的男人有些刺眼。
沈春林径直走进屋,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从兜里掏出一盒烟,点上一枝狠吸了一口,又把它搁在了烟缸上,那是心慧为他特地挑选的一个水晶烟缸,产自捷克斯洛伐克,一个现在已经不存在的国家,就象他们的爱情,也将不复存在。
他沉默。他的表情在徐徐上升的烟雾中显得有些阴沉。
心慧的不安蔓延到了脸上,她知道沈春林平时是不常抽烟的。
心慧想要开口说话,就象平日里跟他说的那些话。可是她的喉咙哽住了,她像是被放逐到了海上,虽然奋力地游着,可还是在海的中央。渐渐的就连天也化成了海,最后她连方向都失去了。海水朝她的喉咙灌进来,她没有开口,却已经沉下去了。她捉住了他的手,紧紧的攥着。好象这是一根浮木,即使不能带她上岸,至少也能阻挡一阵她下沉的速度。她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到这双手上,她不肯撒手。可沈春林的手是冰的,比海水还要冰。心慧竟打了个寒颤。
“慧——”沈春林总算喊出了一个字,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脑门儿硬是挤出了汗。他不知道接下去还要说什么话,只得又喊了一声。他事先准备好的说词此时都变成了喷出的烟雾,一层层一组组的笼罩在这间屋子的天花板上,就是不肯下来。“给我倒杯水,慧……”沈春林小声地说了一句。
许心慧站起身,她快步走进了厨房。没有再出来。
沈春林只好跟着来到厨房,心慧背对着他。可是他能够看见她因为哭泣而抽搐的双肩,她的手紧紧地握住水杯,可还是抖个不停。沈春林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心慧,他的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慧——我们不能再这样了。”
许心慧依然抽泣着,可是她在认真听他说每一个字,尽管声音是软弱无力的,可还是钉在了她的心里,还来不及流血,就疼了起来。
“我不能姑息沈娜对你做过的事,但我又不能去责备她什么。我们在一起一年了,我不能忘记。可是我们不能老这样,无论是我还是你都不行,你还年轻,你有你的幸福,我不应该束缚你的自由!我也是,我有家庭有孩子,这你也是知道的。你还可以生活的更好些。”
沈春林终于说完了最后一个字,他的心忐忑不安等着怀里女人的反应。
她听着这些话,竟然有些耳熟。电影里的书上的古往今来的——都是这样的话吧。只要是分手——就都是这样的话吧。心慧突然想要笑起来。有时候眼泪并不能完全代表悲伤。
“我倒宁愿你自私些。”许心慧喃喃的说。她挣脱了沈春林的手臂,回过身正视着他。“我愿意你是个自私的人,你知道吗?”她用力摇晃着沈春林的胳膊,可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许心慧把全身的力量都用在了这个动作里,她拼命摇着,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你知道吗。
沈春林任由她摇着,哪怕五脏六腑都被她摇出来,此时也是应该的。心慧的泪又变成了他的,一滴一滴地转到了他的脸上。他不去管它们,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流泪,连他也不能原谅自己的绝情。
许心慧渐渐没了力气,她看到了他的眼泪,停住了手。透过他的眼泪她知道故事到了尾声,她松开了沈春林,一字一句的问他:“你能不能告诉我真正的原因?我总得要知道。”沈春林摇了摇头,他没法回答心慧这个问题,如果三言两语能够说的清,他也就不会站在这儿了。
我不问了,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过于平淡的语调让沈春林有些意外,他探寻许心慧脸上的表情,可惜却一无所获。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
让我再抱你一次。沈春林的勇气破茧而出。
不!不行了!许心慧闪过沈春林张过来的手臂,走出了厨房。
沈春林好象一时间还没听懂心慧的话。他呆在那里,空气里静的能听见他的心跳声,过了一会儿,他低着头迈出了大门。
心慧躺在床上,听到了沈春林轻声带门的声音。她跑到客厅,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竟拿不
定主意了。她想跑出去追上沈春林,可追上以后她还能做些什么,难道真的要给他一个拥抱吗?不!许心慧在心里诅咒这个念头,一个拥抱也许会成全了他,可她的人生谁来成全呢。还有明天,明天她还用去找他谈吗?不!这只能让他们的分手再拖延一段时间罢了,还是让爱情走的高贵些吧,至少多年以后还有让许心慧怀念的东西。
她斜躺在沙发上,顺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枝烟,点燃了。她不吸,只是看着它,就象刚刚她在窗口看着沈春林一步一步穿过马路一样。
从开始和沈春林在一起,许心慧就想到了一定会有这一天,也许三五个月也许两年三年。可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她渐渐忘了这一天的存在。有时候她甚至幻想和沈春林分手时的情景,不管是谁先提出来的,她都一定会扑倒在他的怀里痛哭着不让他走。可是今天,她却连一个拥抱都吝惜起来!她搞不清自己的心理,就算是本能,她也不应该拒绝他这个要求。那句“不行”一说出来,他们之间的依恋就这样惊跑了。
爱情跟时间没什么关系,有的爱情只需要五秒,可有的爱情却是一辈子都等不到。在今天以前,许心慧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人,她遇上了沈春林也遇上了爱情。她崇尚自由,而爱情则是自由的衣胞,是供给自由的营养品。她也想过要与这个男人天长地久在一起,可那还是她坐拥爱情时的疯话。如今,他离开了她,拐走了她的爱情,还有性爱,他们之间另一条坚固弥实的纽带,许心慧向来就不同意那些把性爱划分在爱情之外的论调,性是爱的延伸也是爱的高潮,她不看弗洛伊德的书,可她知道关于精神分析论的本质还是脱离不了最原始的“性动力”。事实上很多人这方面的知识都是一知半解,可他们还是过完了大半辈子。许心慧倒是懂得了边边角角的常识,可她还是一个人。
沈春林走了,临走也没能说清分手的真正原因,这让许心慧多少有些懊恼,虽说分手是迟早的事,可真到了这一刻还是得有个说法。她突然想到电影里的秋菊,到最后终于讨来了说法,可见不管什么层次的女人总喜欢有头有尾的做事情,而不屑于象心慧现在这样,云里雾里的躺在沙发上——满脑子的不踏实。
其实心慧也猜得到沈春林无非为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婆,另一个就是他女儿沈娜。可是心慧不也是他的女人,她虽然恨沈春林因为她们而放弃了她,可在心里并不排斥她们,相反她倒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本来她跟她们俩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可一年前她们中间塞进一个沈春林,一个其实很普通的男人,却先后成了她们的主宰。心慧常常想象着如果他们这几个人活在一夫多妻的古代,纷争总是会有的,但不至象今天这样硬把自己从这个群体中拖走。这种割舍让许心慧觉得难以承受,像是有人正站在她的旁边,用刀子一下一下割她的肉,没有了最初的疼,只想痛快的死去。
当许心慧把家里所有的烟都点着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她的思想还停留在几个小时前沈春林走的那一刻。这一夜,她脑子里盘旋的不过是一堆意识——杂乱无章却带着刺的荆棘。
时针又在有条不紊地滑向正午,许心慧一动不动。
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踏进沈春林的办公室。这样一想,许心慧倒开始轻松起来,暂时她还想不到“未来”那么远,只要现在不让她面对昨晚那个一脸悲伤的男人,她会好过很多。当初来这间工厂上班,仿佛就是为了让她遇上沈春林,如今她跟这个男人的关系结束了,她的工作也就结束了。当然,还有爱情。
许默一直找不到心慧。她已经告诉刘明成要将电脑送给心慧,刘明成只是点头,没说什么,就象当初结婚时许默非要一台电脑刘明成也没说什么。他张罗着找个时间把电脑送过去。可心慧却在每个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一个星期以后,许默接到了心慧在上海打来的电话。只是想换个环境生活——这个过于简单的理由让许默忍不住担心。当她把李童跟付哲分手的事情告诉心慧的时候,电话那端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
许默看不到——许心慧的眼泪。
十五
付哲没有告诉李童那个女人是谁,在李童从沙发上拣出一根丝袜以后。他没有解释,丝袜又让他回忆起那一夜的混乱,当李童跑出去的时候,他没有勇气追出去——他知道他们完了。
李童决心带上母亲离开这个让她彻底绝望的城市,亲情的不完整已经让她活的不如意,爱情的背叛更让她支离破碎。走在阳光四溢的街上,李童竟然感到一阵寒意,阳光也有冰冷的时候,她只觉得她的脚跟心一样沉重,令她无法在这个冰冷的夏日里行走,她突然想到心慧,她实在想知道如果是心慧,该怎样收拾这样的残局。
直到李童开始在另一个城市里生活,还没想通当初母亲为什么拒绝跟她一起走,让李童久久不能释怀的不是她带不走母亲,而是母亲坚决的态度。“我不能离开这个家。”母亲当时是这样说的。是“不能”离开这个家,还是“不能”离开父亲,李童不停的在心里问着,她不清楚母亲这一代人的思想情感,可她却清楚她自己未来的生活。
在后来李童越来越感谢付哲当时没有说出那个女人是谁,说出来也许生活就会变成另外一个
模样,那肯定是她和付哲都不愿见到的。想到付哲,那一抹恨意总是有的,只是没了当初的戾气。她在想其实这些年一直不嫁这个男人,是不是就在等那个女人出现呢,那么一直以来她逃避婚姻的所有借口就都找到了依靠。
除了母亲,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许默。
许默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闷闷不乐,她还不能适应没有心慧和李童的生活。就在这个时候刘明成一脸兴奋的告诉她,他当上了后勤部主任。
过去跟许默谈恋爱的时候,刘明成梦里都想着跟许默结婚。现在他跟许默结婚了,又做梦都想有一套他们自己的房子。虽然现在距离买房的愿望还是很远,可毕竟又向前迈了一步。尤其是在看到老婆脸上久违的笑容时,刘明成甚至觉得离他们搬家的日子仿佛不远了。
一阵温存过后,刘明成搂住了许默。客厅里传来母亲跟刘秀丽的争吵声,刘明成下意识地拥紧了怀里的妻子。一年多来,虽然许默从没抱怨过什么,可刘明成却逐渐看出了家里的一切。对于刘秀丽,他早已从最初的疼爱变成了今天的淡然,特别是刘秀丽对许默日渐加深的敌意,让他再也无法拿出兄妹的情份,在刘明成的眼里,刘秀丽渐渐变成阳光下的水印子,刚开始还是化不开的一滩,到最后却没了痕迹。母亲却是刘明成一辈子推不掉的亲情,刘明成几天前把升迁的事告诉了母亲,并透露了想搬出去住的想法,他原以为会招来母亲的责骂,因为他还记得当初母亲是怎样咆哮如雷的拒绝这个提议,可奇怪的是,母亲只是半天没作声,到最后才说了句,“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是我可没有钱。”
沈春林终于如愿以偿晋升到了高级工程师,这跟他老婆吴雅萍被市里评上先进教师几乎是在同一天。
他们的荣耀为他们带来了光环,可也正因为如此,这些荣耀紧紧把他们绑到了一块,这一辈子谁都别想挣脱。
沈春林丝毫没有感受到晋级后的兴奋和满足,相反,他巴不得回到他还没有这个头衔的时候,那时他还没跟许心慧分开,还不像现在活在麻木中。想到爱情,想到心慧,沈春林懂得了生命的艰辛,也懂得了心慧当初的义无反顾。
现在他是一块木头,每天象木头一样工作,回到家里又象木头一样生活。
他不常说话,也不跟老婆做爱,事实上他经常看不见吴雅萍,因为她更忙了。面对沈娜,沈春林只感到厌倦,这种情感曾是他努力抵制过的,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日子久了,他也就习惯了。到现在他都不承认他和心慧分手的原因会是沈娜,那应该归功于他的理智以及他的责任。他甚至幻想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这样的结尾。每一天,他都活在一种自创的悲壮中。
夏天刚过去,沈春林接到了一个来自上海的邮包,那里面只装着一件毛衣。海一般的颜色。
沈娜已经无暇关注她爸爸每天是不是按时回家,她妈妈一周又有几天晚上有课,她的思绪完全被另一个人占据了,她恋爱了,或者说是——早恋。
尾声
阳光让许默醒了过来,在一个夏日的清晨。她慵懒地躺在床上,身边的枕头上还留着她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厨房那边却飘过来一阵阵煎鸡蛋的香气,这味道勾起了许默的兴致,让她不能够再安静地赖在床上,她满意的叹了口气。
房子是她和刘明成半年前分期付款买的,房子尽管不大布局却还合理,里面的装修尽管不是很豪华,但许默和刘明成满足了,他们疯狂地爱着他们的新家,每天都被巨大的幸福感紧紧包围着。从搬过来那天起,许默就觉得每天都是晴晴的,她也习惯了每天早上在阳光中醒来。
她对着镜子望着日益隆起的腹部,心里涌过一股温热的气流。
虽然她还惦记着远在上海的心慧,还挂念着异乡生活的李童,可是和她现在的心情相比,已经不是重重的浓墨,她不止一次读池莉的《怎么爱你也不够》,每次读完都有一种新滋生出来的感动。她不知道原来一个要做母亲的人可以这样幸福。
她想起了许多人,付哲在李童离开的第二天就辞职了,以后再没见过他,仿佛他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她的婆婆,那个已经迅速衰老的女人,让许默再也不忍心记住她从前对自己的刻薄。还有刘秀丽,不幸的女人,领着她同样不幸的女儿还是留在了她丈夫的身边,到最后大概只有死亡才能让他们分开。李童的母亲过得比谁都满足,那个气质优雅才气横溢的女人,已经成功举办了两届个人画展,她的丈夫总是最后到场的一个。
许默想起了她生命中遇到的许多人,唯独忘记了陈坤。
生活不动声色。
几个月以前,心慧给姐姐邮来一封短信:“姐,我在这里过的很好。我曾说过我的一生只追求两样东西——爱情和金钱。从前我把自己献给了爱情,你是清楚的。现在爱情没了,我只好投奔金钱,到现在我才发现钱是好的,叔本华说的对——钱是绝对的好,它能满足你所有的需要。最重要的是它不会背叛我。”
作者简介:张冰,女,2001年毕业于吉林省教育学院中文系。2000年开始发表作品,创作主要以诗、文化散文、短篇、中长篇小说为主。作品涉及现实生活、民族文化、社会伦理等多个层面。近几年潜心钻研心理学,社会伦理学和家庭道德学的学习和写作。现系专职自由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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