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德·布封 著 范任 译
编者按:范任1906-1971,安徽桐城人,号希衡,笔名范行、任典、知人。著名文学翻译家、教授。192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曾任孔德学校法文教师。1929年公派赴比利时留学,入鲁文大学法国语文系专攻法国文学、比较文学等,两年后取得博士学位。1932年学成回国,历任北京大学法文教授、中法文化出版委员会编审,闽、苏、皖三省联合举办政治学院教授、教务主任,南京中央大学教授。他关心祖国的前途命运,抗日战争爆发后,积极投入抗日救亡运动。曾与胡愈之、盛成、王炳南等一起组织上海市各界抗日救亡协会国际宣传委员会,主编《前线日报》的每周“国际形势评述”,1945-1949年,任安徽省社会处处长。新中国成立后,先后任震旦大学、南京大学教授,为新中国文化教育事业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曾和徐仲年主编《法汉辞典》,翻译出版了近三百万字的文学作品和学术专著。其作品主要有:于勒?凡尔纳的《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伏尔泰的诗剧《中国孤儿》(根据元代剧作家纪君祥的《赵氏孤儿》翻译而成)、卢梭的《忏悔录》、波瓦洛的《文学理论!》、圣勃夫的《文艺批评文!》等。同时还将中文书籍《上海租界当局与太平天国运动》、《人民的上海》等译成法语,为推动中西文化学术交流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文化大革命”发生后,范任被戴上“反动学术权威”帽子而遭遣送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虽身处逆境,但矢志不渝,译著工作从不间断,直至临终前,仍在精心润色《法国近代名家诗!》。
范先生一生译著颇多,除了发表过的数部文学译著外,仍有数百万字的遗译作品尚未问世。值此中法两国关系日渐密切之际,我们特与范先生的后人商议,在今后的日子里,将陆续向广大读者有所!择地推荐范先生的部分遗译作品。下面,我们首!范先生为法国大文豪德?布封所译著的《动物素描》中的两篇写得极其惟妙惟肖的短文给读者,以期在为促进中法文化更为广泛交流的过程中,能够起到一些抛砖引玉的作用,同时,也为纪念范任先生这位为促进中法文化交流而作出了巨大贡献的国际先驱表示我们微小而又极其崇高的敬意。
一、 天 鹅
在任何社会里,不管是禽兽的或人类的社会,从前都是暴力造成霸主,现在确是仁德造成贤君。地上的狮、虎,空中的鹰、鹫,都只以善战称雄,以逞强行凶统治群众;而天鹅就不是这样,它
水上为王是凭着一切足以缔造太平世界的美德,如高尚、尊严、仁厚等等;它有威势,有力量,有勇气,但又有不滥用权威的意志、非自卫不用武力的决心,它能战斗,能取胜,却从不攻击别人:它是水禽界里爱好和平的君王,却又敢于与空中的霸主对抗;它等待着鹰来袭击,不招惹它,却也不惧怕它;它的强劲的翅膀就是它的盾牌,它依靠羽毛的坚韧、翅膀的频繁扑击对付着鹰的嘴爪,打退鹰的进攻,它奋力的结果常常是获得胜利。而且,它只有这一个骄傲的敌人,其它善战的禽类没一个不尊敬它,它与整个自然界都是和平共处的:在那些种类繁多的水禽中,它与其说是以君主的身份监临着,毋宁说是以朋友的身份照看着,那些水禽仿佛个个都服服帖帖地归顺它;它只是一个太平共和国的领袖,是一个太平共和国的首席居民,它赋予别人多少,也就只向别人要求多少,它只要求宁静与自由,对这样的一个元首,全国公民自然是无可畏惧的了。
天鹅的面目优雅、形状妍美,与它那种天性的温和正好相称;它叫谁看了都顺眼;凡是它所到之处,它都成了这地方的点缀品,使这地方美化;人人喜悦它,人人欢迎它,人人赞赏它。任何禽类都不配这样地受人怜爱:原来大自然对于任何禽类都没有赋予这样多的高贵而柔和的优美,使我们意识到它创造物类竟能达到这样妍丽的程度。俊秀的身段,圆润的形貌,优美的线条,皎洁的白色,宛转的、传神的动作,忽而兴致勃发、忽而悠然忘形的姿态,总之,天鹅身上的一切都散布着我们欣赏优雅与妍美时所感到的那种舒畅、那种陶醉,一切都使人觉得它不同凡俗,一切都画出它是爱情之鸟;古代神话把这个媚人的鸟说成为天下第一美女的父亲,一切都证明这个富有才情与风趣的神话是很有理由的。
我们看见它那种雍容自在的样子,看见它在水上活动得那么轻便、那么自由,就不能不承认它不但是羽族里第一名善航者,并且是大自然提供给我们的航行术的最美的模范。可不是么,它的颈子高高的,胸脯挺挺的、圆圆的,就仿佛是船头,冲开着波浪;它的广阔的腹部就像船底;它的身子为了便于疾驶,向前倾着,渐渐向后就渐渐高,最后翘起来就像船舳;尾巴真正是舵;脚就是宽掌桡;它的大翅膀在风前半张着,轻轻地鼓起来,这就是帆,帆推着这艘活的船舶,自己漂行,自己操纵。
天鹅知道自己高贵,所以很自豪,知道自己美丽,所以很自豪,它仿佛故意摆出它的全部优点:它那样儿就像是要听人家赞美,引得人家注目;而事实上它也真是令人百看不厌的,不管是我们从远处看它们成群地在浩荡的波涛中,和有翅的船队一般,自由自在地游着,或者是它们应着召唤的信号,独自离开船队,游近岸旁,以种种柔和、宛转、妍媚的动作,显出它的美色,展开它的娇态,供人们仔细欣赏。
天鹅既有天生的美质,又有自由的美德;它不在我们所能强制或关闭的那些奴隶之列:它无拘无束地生活在我们的池沼里,如果它不能享受到足够的独立,使它无奴役俘囚之感,它就不会停留在那里,不会在那里安顿下去:它要任意地在水上遍处游,或到岸旁着陆,或离岸游到水中央,或者沿着水边,来到岸脚下躲阴凉,藏到灯芯草里,钻进最偏僻的湾汊里,然后又离开它的幽居,回到有人的地方,享受着与人相处的乐趣,——它似乎是很欢喜接近人的,只要它在我们这方面发现的是它的居停和朋友,而不是它的主子和暴君。
天鹅在一切方面都高于家鹅一等,家鹅只以野草和子粒为生,天鹅却会找到一种较精美的、不平凡的食料;它不断地用妙计捕捉鱼类;它做出无数的不同的姿态以求捕捉的成功,并尽量利用它的灵巧与气力;它会避开或抵抗它的敌人:一只老天鹅在水里,连一匹最强大的狗它都不怕;它用翅膀一击,连人腿都能打断,其迅疾、猛烈可想而知。总之,天鹅似乎是不怕任何暗算、任何攻击的,因为它的勇敢程度不亚于它的灵巧与气力。
驯天鹅的惯常叫声与其说是响亮的,毋宁说是浑浊的;那是一种喘哮声,十分像俗语所谓之“猫咒天”,古罗马人用一个谐音字“独楞散”(Drensant,拉丁文“天鹅的鸣声”)表示出来。听着那种音调,就觉得它仿佛是在恫吓,或是在愤怒;古人之能描写出那些和鸣锵锵的天鹅,使它们那么受人赞美,显然不是拿一些像我们驯养的这种几乎喑哑的天鹅做模型的。我们觉得野天鹅曾较好地保持着它的天赋美质,它有充分自由的感觉,同时也就有充分自由的音调。可不是么,我们在它的鸣叫里,或者宁可说在它的嘹唳里,可以听得出一种有节奏、有曲折的歌声,有如军号的响亮,不过这种尖锐的、少变换的音调远抵不上我们善鸣禽类那种温柔的和声与悠扬朗润的变化罢了。
此外,古人不仅把天鹅说成为一个神奇的歌手,他们还认为,在一切临终时知道感动的生物中,只有天鹅会在弥留时歌唱,用和谐的声音作为它最后叹息的前奏。据他们说,天鹅发出这样柔和、这样动人的声调,是在它将断气的时候,它是要对生命作一个哀痛而深情的告别;这些声调,如怨如诉,低沉地、悲伤地,凄黯地,构成它自己的丧歌。他们又说,人们可以听到这种歌声,是在朝暾初上、风浪既平的时候;甚至于有人还看到许多天鹅唱着自己的挽词,在音乐声中绝气了。在自然史上没有一个杜撰的故事,在古代社会里没有一个寓言比这个传说更被人赞美、更被人重述、更被人相信的了;它控制了古希腊人的活泼而敏感的想象力:诗人也好,演说家也好,乃至哲学家,都接受着这个传说,认为这事实实在太美了,根本不愿意怀疑它。我们应该原谅他们这种杜撰的寓言;这些寓言真正是可爱的、动人的,其价值远在那些可悲的、枯燥的真实之上;对于敏感的心灵来说,这都是些美妙的象征。无疑地,天鹅并不歌唱自己的死亡;但是,每逢谈到一个大天才临终前所作的最后一次飞扬、最后一次辉煌表现的时候,人们总是无限感慨地想到这样一句动人的成语:“这是天鹅之歌!”
二、 鹰
鹰在体质上与精神上和狮子有好几点相似:首先是气力,因此也就是它对别的鸟类所享有的威势,正如狮子对别的兽类所享有的威势一样;其次是度量:它和狮子一样,不屑于和那些小动物计较,不在乎它们的欺侮,除非鸦、鹊之类喧嗓得太久,扰得它不耐烦了,它才决意惩罚它们,把它们处死;而且,鹰除了自己征服的东西而外不爱其他的东西,除了自己猎得的食品而外不贪其他的食品;再次是食物的节制;它差不多经常不把它的猎获品完全吃光,它也和狮子一样,总是丢下一些残余给别的动物吃。它不论是怎样饥饿,也从来不扑向死动物的尸体。此外,它是孤独的,这又和狮子一样,它住着一片荒漠地区,保卫着入口,不让其他飞禽进去打猎;在山的同一部分发现两对鹰也许比在树林的同一部分发现两窝狮子还要稀罕些:它们彼此离得远远的,以便它们各自分占的空间能够供给它们足够的生活资料;它们只依猎捕的生产量来计算它们王国的价值和面积。
鹰有闪闪发光的眼睛,眼珠的颜色差不多与狮子的眼珠相同,爪子的形式也是一样的,呼吸也同样地强,叫声也同样地有震慑力量。既然二者都是生来就为着战斗和猎捕的,它们自然都是同样地凶猛,同样地豪强而不容易制伏,除非在它们很幼小的时候就把它们捉来,否则就不能驯服它们。像这样的小鹰,人们必须用很大的耐性、很多的技巧,才能训练它去打猎;就是这样,它一长大了,有了气力,对于主人还是很危险的。我们由许多作家的记载里可以知道,古时,在东方,人们是用鹰在空中打猎的;但是现在,我们的射猎场中不养鹰了:鹰太重,架在臂上不免使人吃力;而且永远不够驯顺,不够温和,不够可靠,它一时高兴或者脾气一上来,可能会使主人吃亏的。它的嘴和爪子都和铁钩一般,强劲可怕;它的形象恰与它的天性相符。除掉它的武器——嘴、爪而外,它还有壮健而厚实的身躯,十分强劲的腿和翅膀,结实的骨骼,紧密的肌肉,坚硬的羽毛,它的姿态是轩昂而英挺的,动作是疾骤的,飞行是十分迅速的。在所有的鸟类中,鹰飞得最高;此所以古人称鹰为“天禽”,在鸟占术中,他们把鹰当作大神朱彼特(古罗马神话中神国之王,即古希腊神话中的宙斯)的使者。
鹰的视力极佳;但是和秃鹫比起来,嗅觉就不算好:因此它只凭眼力猎捕,当它抓住猎捕品的时候,它就往下一落,仿佛是要试一试重量,它把猎获品先放到地上,然后再带走。虽然它的翅膀很强劲,但是,由于腿不够灵活,从地上起飞不免有些困难,特别是载着重的时候:它很轻易地带走鹅、鹤之属;它也劫取野兔,乃至小绵羊、小山羊;当它搏击小鹿、小牛的时候,那是为着当场喝它们的血,吃它们的肉,然后再把零碎的肉块带回它的“平场”;“平场”是鹰窝的特称,它的确是一坦平的,不像大多数鸟巢那样凹下去:通常它把“平场”建在两岩之间,在干燥而无法攀登的地方。有人肯定地说,鹰做了一个窝就够用一辈子:那确实也是个一劳永逸的大工程,够结实,能耐久。它建得差不多和楼板一样,用一些五六尺长的小棍子架起来的,小棍子两端着实,中间横插一些柔软的树枝,上面再铺上几层灯心草、石南枝之类。这样的楼板,或者说这样的窝,有好几尺宽广,并且很够牢固,不但可以经得住鹰和它的妻儿,还可以载得起大量的生活物资。
鹰窝上面没有盖任何东西,只凭伸出的岩顶掩护着。雌鹰下卵都放在这“平场”中央,它只下两三个卵,据说,它每孵一次要三十天的工夫;但是这几个卵里还有不能化雏的,因此人们很少发现一个窝里有三个雏鹰:通常只有一两个。人家甚至于还说,雏鹰稍微长大一点,母亲就把最弱的一个或贪馋的一个杀死。也只有生活艰难才会产生出这种反自然的情感:父母自己都不够吃了,当然要设法减少家庭人口;一到雏鹰长得够强壮、能飞、能自己觅食的时候,父母就把它们赶得远远的,永远不让它们再回来了。
作者简介:德?布封(1707-1788),法国启蒙运动时期卓越的思想家和文学家,在科学上,他是拉马克、达尔文的前驱,在文学上与伏尔泰、孟德斯鸠、卢梭、狄德罗并驾齐驱,终身享有法国文学家的最高荣誉——法兰西研究院院士称号(院士额定40人,都是终身职,死一个补一个,由现存的39名院士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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