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鼓冲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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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春来
玉姑和溪边的小屋
总的说起来,宏富算得上是一个好人。不错,他喝酒,但铜鼓冲的男人谁不喝酒呢?逢年过节,三朋四友会齐了,倒是哪个不会喝几杯,那才让人看不起呢。至于打牌,他只打那种输赢不大的“小跑壶”,况且也还是在冬闲无事大家都煨火塘的时候。
问题是,他有些胆小。
他是1952年和玉姑好上了的,那一年铜鼓冲搞土改,天翻地复。当时玉姑是武仔大块的童养媳妇,武仔的爹爹天天在外面做木匠,做得很发狠,十天半月不回来一次。他要筹足了款子,为儿子圆房。算起来,玉姑那年也该是十七岁了,但她很怕那一天,天天搬着手指头来算,有点像囚徒在等待自己的刑期。
怕哪样?私下里,隔壁院子观音婶婶问她。“我怕……”玉姑可怜巴巴地对观音婶婶这么说。武仔牛高马大,脾气冲得像一包铳药,打起人来,手脚从来不晓得轻重,他认为花钱买来的童养媳,和花钱买来的牛呀猪呀的没什么两样。隔壁院子观音婶婶劝玉姑:忍一忍罢,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生了儿子就好了。
是的,铜鼓冲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宏富先是同情她,拿她与城里来的土改工作队的女同志比,觉得她太可怜了。当时宏富是土改积极分子,经常四到八处去丈量地亩,发救济粮,自然也少不了到武仔家里去。慢慢地,他们中间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东西。这种朦朦胧胧的东西怎样发生又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不知道,但玉姑却为此而苦了一辈子。
分浮财了,宏富要了眯子地主那辆破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车,经常骑着在大路上游荡。他游荡到武仔家门口,总要把铃铛得叮当叮当乱响,引起我们一帮细伢崽追着自行车跑,引得玉姑隔着门缝来遐想。
事情发生在中秋。
那年中秋,宏富被他一帮朋友拖到南坡废旧的瓦窑里喝了一通酒,喝得满脸通红。朋友们散了,他突然强烈地渴望见一见玉姑。他记起武仔爹在外乡做木匠没有回来,武仔呢,又到山背后亲戚家里探病去了。酒醉人胆大,于是他用自行车驼着玉姑,上碧云峰去看了一回月亮。
“不该去看月亮!”
以后,玉姑一个人在心里说这句话,反悔了几十年。
具体情况自然不清楚。人们只知道中秋节后,玉姑一反愁闷忧郁的样子,变得活泼开朗、容光焕发了。人们回忆说,那一段她眼睛里经常洋溢着一种憧憬的光芒,好像哪个许诺了她无限的幸福。
当然,精明老当的武仔爹回来后,玉姑的这个秘密很快就被发觉了。武仔爹叹一回气,准备将她转卖掉算了。武仔大块不甘心,寻来一根牛索,要出气,就将玉姑吊起来,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怪也就怪在这里,平常挨打,玉姑只是哀哀地哭,哭得阴风惨惨,这次她没有哭,一直昂着头,口口声声只说一句话:“让你还打一次!让你还打一次!”
仿佛她有极大的靠山。
后来呢?后来宏富跑了。这个胆小鬼,听说武仔大块要找他去土改工作队去辩论,要告他引诱强奸贫农老婆,还说打击贫农就是打击革命,他便一个弹弓,跑了。许多年来人们一直议论,当年他若真的到土改工作队去辩论,共产党讲究的是自由结婚,得胜返朝的十有八九是他自己。可是他胆小,刚刚有个要好的朋友把个讯,他便一个弹弓,跑了。
那时还不兴户口,他骑着那辆破自行车跑到城里,到建筑公司落了户,当了泥水匠。一直到1985年,老了。退休了,记忆都有些模糊了,才像归根的落叶,最后飘回铜鼓冲。
而玉姑,伤还没好便与武仔大块圆了房。没有请酒,也没有接客,一切都是马马虎虎的,潦草又匆忙。以后呢,以后当然是在铜鼓冲生活了一辈子。
这里要写的,是三十几年后的事情。
三十几年过去了,铜鼓冲变化好大,那是无须说的了。但论变化最大的,还是宏富自已。他变成宏富爷爷了,老了,眼花了,背也驼了,记性坏得一塌糊涂,总是一个人独自罗嗦。本来建筑公司是有敬老院的,但他人老便古怪了,怕汽车,怕广播,怕街上穿流不息的车流,还怕年轻姑娘嘴唇上涂的口红。建筑公司让人承包后,老板不像过去的领导,管不了这么多,就给他在铜鼓冲傍山溪造了两间小屋,让他回铜鼓冲等死,另外找了个落榜的高中生照顾他。
至于宏富爷爷为什么没有成家?没有人知道。或许与玉姑有关?或许曾经成过家却没有子女?或许他有子女但子女不要他了?没有人知道。宏富爷爷已经老得不甚清白了,从他口里也问不出什么。
据说,那个照顾宏富爷爷的年轻人有些不五讲四美,但铜鼓冲没有人责备他。这可以理解,与一个和自己关系不大的老头厮守着,确实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时间久了,谁也会不怎么耐烦的,不是说″久病床头无孝子″么?何况建筑公司的承包人只出了一点点工钱。那年轻人不过是公事公办,何况他还要复习功课准备来年再参加高考?年轻人发现宏富爷爷喝了酒最听话,不吵不闹光睡觉,于是便时常打酒给他喝。他每天早上捧个瓶子出来,只给宏富说两个字:
“——喏,酒!”
除了吃饭睡觉,整个夏天,宏富爷爷每天的日课便是坐在小屋前的大枫树下,对着山溪默默地喝酒。他喝酒不用菜(也没有人给他弄菜),抱着洒瓶子,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抿,一瓶酒可以抿上三天。他一边喝酒,一边讲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当然,也没有谁来要听懂他的话。
安排好宏富爷爷,那个年轻人便回到屋里做他的功课去了。
旭日东升,转眼又夕阳西下。
夏末的某一天,宏富爷爷又在小屋前的大枫树下抿酒,山路上走过来一位老婆婆。那老婆婆是到冲口的代销店去买酱油的,走累了,便想到大枫树下歇一歇。她显然是那类轻易不出家门的老婆婆,发现在山溪边新立起了两间小屋,很惊讶,发现了默默抿酒的宏富爷爷,更惊讶。她凝神想了一想,然后便久久地盯着宏富爷爷,像是读一本古老的大书。许久许久,老婆婆猛地打一个惊颤,问道:
“你,你是宏富么?”
其时宏富爷爷,正在找他的酒瓶盖。其实那酒瓶盖就在他的左边手心里捏着,所以他左摸右摸,到底没有找到。“咦,飞了?这酒瓶盖飞了?飞到天上去了?”他自言自语地唠叨,听到有人和他说话,就像一台突然断电的马达,他一双沉默浑沌的眼睛朝站在他面前的老婆婆翻动了几下,毕竟没有引起什么回忆,于是依旧低下头找他的酒瓶盖:
“咦,飞了?飞到天上去了……这酒瓶盖刚才都还在这里的呀,转眼便不见了,咦,飞了……”他想弯下腰来,弯不下,于是蹲下来,用两只枯干的大手在椅子四周摸索。酒从瓶口里流出来,滴在他的鞋子上,流了一地。
“我知道你是宏富,你眉上那颗黑痣,我摸过的,我记死了。”老婆婆叹口气,搬开宏富的左手,抠出酒瓶盖,又将盖子放到他的右手心。“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玉姑呀,”她说,“老了,我们都老了!”
原来这老婆婆便是玉姑。
“唔……唔……。”宏富爷爷久久地审视酒瓶盖,他竟然怀疑是不是原来的那一个。玉姑,玉姑奶奶伤心地扶他坐好,弯下腰为他揩去鞋子上的酒迹:
“我晓得你认不出我来了,我不怪你。可你想想呀,想想呀,中秋节,碧云峰,看月亮。你用自行车驼我去的,那天,我家武仔不在家,武仔爹做木匠去了,也没回……”宏富爷爷看了她第二眼,眉心皱了皱,可到底没有想起来一点什么,倒是胡言乱语地说开了。他说这酒掺了水,说这酒瓶盖和他原来那个一模一样,说他昨天看见了一个老鼠,老鼠不要脸,偷了他的酒喝……
“老了,都老了!”玉姑奶奶叹口气,坐在宏富爷爷的对面,轻轻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宏富呀,如果你是觉得对不起哪一个,装疯,卖傻,那你就错了,真的错了。人,谁没有闪失的时候呢?那回,我也是闪失。我这辈子过得也好。真的。生了大毛,武仔不打人了,待我好,后来,人都说他是冲里第一个好男人,真的。想起来也真好笑哟,武仔在盘山路上跌了一跤,险些跌断了脚,原来是你弄松了铺路的石板……。观音婶婶后来告诉我的,我也告诉了武仔,武仔只是笑……。那一年中秋,你在瓦窑里喝酒,和牛二赌狠,和蛮子赌狠,说我定是你的,我都晓得了……牛二是前年冬天死的,蛮子呢,大前年就住到城里去了,他二崽在城里……”
玉姑奶奶坐在大枫树下,严肃地讲,认真地讲,像在讲一个完全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淡漠得很。夏末的太阳很毒,但大枫树下却分外地凉快,山风从冲口上吹过来,将暑气赶得远远,唯有山溪里的水无语东流。日影上移,很快便中午了,鸟敛翅,蝉不鸣,整个铜鼓冲一切的声响都隐去了,好象就只剩下了玉姑奶奶。宏富爷爷呢,他不知道什么睡着了。睡沫顺着他的口角流下来,酒瓶子也倒在了地上。
玉姑奶奶说完了她要说的话,要走了。起身时对着酣睡的宏富爷爷说:
“睡吧,你也老了,日子也不多了!”
她走进小屋,看了看小屋里的陈设,揭开锅盖,又打开碗柜。她告诉那个在读英语的青年,说这个行政村的村长,就是她儿子,说以后村委会会经常来过问宏富爷爷的,还要和建筑公司取得联系。她说小伙子你辛苦了,全冲人都感激你,因为“宏富爷爷毕竟是我们铜鼓冲的人”。她还说了许多诸如人都要老的,老了都要人服侍之类的话,言下之意非常明白。
她走了,小屋还留在山溪边。
送 灯
其时正是火轮西坠、晚霞烧天的美丽时刻,铜鼓冲宛如一幅美妙绝伦的风景画,静静地镶嵌在漠漠青山的怀抱里。这风景画最杰出的一笔,大约要数各家各户烟窗里飘逸出来的淡淡炊烟。那炊烟袅袅婷婷地在各式各样高低不一的屋顶上颤抖,顽强执著地与山风抗争着升到高处,升高了,却又不急不忙慢慢地散开,淡化,造就天地间一个朦朦胧胧的好意境。那炊烟,分明又是各家主妇用以呼唤自己亲人的旗帜了。这旗帜一升上来,便可听见有娃娃鱼游动声的山溪旁,以及山溪两岸的水竹林里,有清脆的牛铃声响得一片叮当。紧接着,竹梢摇曳,看得见黄牛和水牛从林荫深处安详地踱将出来,它们口吐唾沫,摇头晃脑地大嚼竹叶,其神气,犹如旧日的绅士老爷一样福态。看牛的伢崽们呢,则一律都横坐在牛背上,背衬着满天的红霞。
经历了许多磨难,将这幅风景画欣赏了无数次以后,曾经教导玉姑要“忍一忍”的观音婶婶,已经沿着比军阶还要森严的等级爬上去,升格为观音阿婆了。虽然她已经老了,而且是很老了,老得颤颤巍巍,老得如同一支不晓得什么时候突然会熄灭的残烛,但她竟然还很健旺,仿佛已经下定决心要在这个世界上活它个上无尽头!夏初某一日,是那个曾经把她变成女人的男人死后若干年的又一周日,她在南坡一小小的、大约只有她才记得清楚的坟堆旁边忙乱了整整一日。上半日锄杂草,割野藤;往坟堆上细细地培土,又将流水沟极负责任地疏通。下半日她又来了,带了粑粑和猪脑壳来,热气腾腾地摆弄了阵势,还斟了杯水酒在坟堆的东边南边西边北边,说是要尽那个冥冥中的幽灵喝它个一醉方休!做完这一切,她盘腿坐在坟堆前的草地上,守着那一根又一根袅袅燃烧的线香大冒青烟。这期间,她想了些什么?没有人知晓。人们只看到,傍晚的清风从冲口上吹过来,不时撩起她鬓角上灰白色的头发,她却没有用手去拂一拂,她入神得仿佛如某一位气功师,她简直就是一尊菩萨!
天也悠悠,地也悠悠!
有袅袅婷婷青春女子的细碎脚步走来,一边走一边迭声地喊着阿婆。喊近了,阿婆这才象梦里醒来一样问女子:
“呵嗬,一天这么快就过完了?”
揉揉眼睛,揉出一片金光闪耀的灿烂。
女子怨她:“阿婆你也是,又不是不晓得屋里有客,害得一家人都干等,等你吃饭!”
客人自然也是跟着来了的,因为他是一个标标致致的后生子,正怀了无限的希望,准备做观音阿婆的孙女婿。他自己显然也是极愿意做观音阿婆的孙女婿的,所以那一张刚刚长出一点须毛的嘴巴,也就格外地甜蜜。几声阿婆喊下去,可是却没有将观音阿婆喊起来,后生子伸出长手搀扶一下老阿婆,却换来老阿婆一鼓眼睛:
“你们先吃么,哪个要你们等?我还要给你阿公送灯。”
“送灯!”女子不耐烦了,抬腿将脚下一块石头踢得远远,撮起嘴巴讥笑阿婆,“给阿公烧的灵屋里,不是挂得有电灯么,还要送灯做哪样?”
确实,如今哪样都现代化了。冲尾上元三驼棍专门扎灵屋卖,一年一个新花样。今年他出售的灵屋,里面照传统立的有金童玉女,那金童玉女穿的是拖地古裙,旁边却又置的有电风扇,吊得有电灯泡。那电灯泡用一根绿色丝线一根红色线牵了,红的是火线,绿的是零线,火线的问题竟也让元三驼棍给弄清楚了。只是那电灯泡和金童玉女一般大小,按照这个比例若是真的通电,灵屋里岂不会热得死人再死一次?烧灵屋的那天,青春女子笑了一个半死。
可是观音阿婆说:灯还是要送的,这是规矩。
于是一老两小三个人便在草地上坐下来了。暮色开始从四围会合,山野有了些许茫茫,于是各人的思绪也就茫茫。
女子到底耐不住了,她太年轻了。
“送灯,送灯!阿婆你也是,还没有让他打得足?”女子翻眼白了坟堆一眼,“成婚第一夜,你还是新姑娘,他就打你打得一个三魂出窍,世界上都没有这号……没得这号混帐东西!”
观音阿婆狠狠地瞪了女子一眼:“他是你阿公!”
老阿婆和女子斗嘴,便宜了青皮后生,他象看一出戏一样,有洋有味生怕遗漏了每一个细节。他怕是有心要听听那个已经遥远的故事么?他轻言细语激女子:
“妹妹妹妹你讲笑话,成亲结婚做喜事,爱都爱不过来呢,哪里还有人打人的!笑话笑话,——妹妹你今天多喝了一杯酒!”
女子却有心要出一出阿婆的洋相。
“讲起你是不得信,——阿哥,你看天上那一朵红云,几象扬蹄奔驰的骏马!……讲起我阿公,冲里哪个不晓得?阿婆,你讲你是十五岁那年到铜鼓冲来的吧?碰上了一条恶狼!……阿哥,你只不晓得,拜堂以后,伴娘送她进洞房,她左等右等,没得人来给她揭头帕,却听见堂屋里吆三喝六,铜谭子光洋摔得叮当响……”
“怪元三驼棍,那是个赌痞!是他拉了新郎倌赌宝。”老阿婆插一句,忙不迭地为那个曾经是他丈夫的人辩白。
“怪元三驼棍?那后来又怪哪个呢?”青春女子白了阿婆一眼,很为阿婆的没有觉悟而气愤不已,继续讲给后生听,“后来,后来鸡鸣三更了,当新郎倌的一身酒气闯进来,新姑娘自然兴奋得心尖尖都颤动起来了罗,可新郎倌瞄都没有瞄一眼新姑娘,唱了一句‘家花呀,没呀没得野花香’,倒头便睡得一滩烂泥……阿婆,我没有扯白吧?你呢,你也时常回忆……朦朦亮了,新姑娘想起自己从今后便是小媳妇了,第一要紧的是勤谨,于是便起来扫地、抹桌子、饲鸡鸭。哪晓得这时节新郎倌酒醒了,伸手一摸身边没得了新姑娘,顺手便于门角里摸起响竹竿,恶虎扑羊一样扑到地坪里,提起新姑娘摔到铺上,却还反过来诬赖人家:骚婆娘,这么早就不陪老子了,起来寻野老公?老子娶你,花了三十六块银花边!阿婆,不要向我翻白眼,我没有讲假话,我小时候你经常对我讲的,讲的时候眼泪只流!”
是的,没有讲假话。那次是被打得在铺上挺了三日三夜,喝了山背后半神仙赐的法水,才咬着牙齿翻了一个身。想起来,那死鬼是有些太恶了,但是,事情都过去了三四十年了,还值得提出来么?观音阿婆象是在对自己说:“一家人,上牙齿和下牙齿一样,哪里不会有碰碰撞撞的时节!”
“告,告他的状!”一直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听着的青皮后生,第一次听说死去了的岳阿公原来是这么一个家伙,立即在心里取消了死鬼的岳阿公资格。
女子妩媚地看后生一眼:“要是我碰上了这号男人哟,哼——!”“杀了他!”青皮后生立刻讨好响应,同时亲昵地捏了捏女子的手,借了这个动作来宣布:我不是那号男人。
女子满意地嘉奖了后生一个媚眼,继续讲:“你来猜我们阿婆怎么讲?娘屋里人争风来了,她跑出去;我是自己跌一咬,跌伤的!”
“哼!”观音阿婆扭过脸去,显然对女子和未来的孙女婿这样议论自己的丈夫,很不满意。
当时不说是自己跌伤的,又怎么了结这一出戏呢?好吃懒做的元三驼棍是什么好东西?他怂恿土改工作队,只想把我们家里划成富农,好多分一份浮财。娘屋里人晓得那死鬼打了自已,就是那家伙去报的讯。
“你一个中农,这样猖狂?”大哥当时当民兵,带了一条汉阳造棒棒赶起来,当胸一把抓住死鬼,两只眼睛瞪得鸠圆。
“打,打!不要以为我妹子娘屋里没得人了!”二哥摸出一根牛绳索,说话间便要将“漏划的富农分子”捆到区里农会去。
毕竟是自己的男人呀,何况那天打了人以后,他到底还是让自己做了一回女人!自己当然只能急忙跑出来,拉开大哥的手,又抢走二哥的牛绳索:“你们是听了那个千担鬼的挑拨?我到碧云峰采毛粟,从半山坳跌下来,跌得一身青红紫绿,关你妹郎子屁事?你们好呵,听信元三驼棍那个赌痞的,打到我屋里来了!”
那件事,就那样平息了。那样平息。确实也是有些不甘心,但总是自己男人呀,总还得一口锅里打饭吃呀,非要弄个男人坐班房、女人守寡、一屋人七零八落才好过些?一家人,有什么吃亏不吃亏的!孙女子不过也从旁人口里听来的,倒好象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冤屈,根根叶叶地又讲给青皮后生听,而且讲得越来越放肆了:死鬼是如何恩将仇报,等到阿婆屋里人一走,对付堂客又是一根响竹竿,死鬼是如何的风流,月黑风高去翻人家寡妇的窗户,险此被人家族里人一鸟铳打死……。观音阿婆实在听不下去了,她咳嗽两声,表示自己的存在,希望能得到制止。哪知孙女子不听招呼,到后来越说越义愤,竟然一口一个“老畜生,真正一个老畜牲”了。观音阿婆再也忍不住了,她腾的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指着孙女子的鼻子问:
“老畜牲,哪个是老畜牲?世界上有这样糟蹋自己阿公的么?没得他,没得你爹,又哪里来你!”
青春女子只当没听见,伸一下舌头做一个鬼脸,不作声。青皮后生则亲亲热热甜甜蜜蜜地喊阿婆,为阿婆拂去身上的草屑,扶阿婆重新坐下,圆场。
此后三个人都再不作声,三个人都静等那神圣的、白天和黑夜交替的瞬间到来。据说是这一刻阴阳交混,统无界限,亲人们的亡灵就在这一刻可来阳间取走后人敬奉的烟火。到了那一刻,观音阿婆要点上长明灯,给冥冥中不堪黑暗的幽灵以实实在在的光明。
这时候,天是分明要黑了,可太阳竟还挂在西边山脊上,摇摇摆摆地舍不得落下去。不过此时的所谓太阳,已经是紫黑色云霞中一道白生生的圆箍,全没有一点灿烂,没有生气,仅仅是在表明自己曾经存在过而已。明天,将属于另一个新鲜的轻的太阳!这情景,很是使人伤感,使人总想用一句什么语言,表达一点什么模模糊糊似有似无的思想。青春女子和那个青皮后生各自想了半天,竟不约而同都是想起的一句曾经用滥了的诗句:残阳如血!
作者简介:刘春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湖南省作家协会理事,益阳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益阳市政协委员,现供职于湖南益阳日报社。
迄今发表、出版文学作品200余万字,主要作品:长篇小说《水灾》(人民文学出版社),长篇小说《铜鼓冲纪事》(湖南文艺出版社),中篇小说集《石板路,水竹林》(百花文艺出版社),中篇小说集《两代风流》(香港天马书屋),另有中篇小说若干部短篇小说若干篇散见于《小说月报》、《萌芽》、《青春》、《湖南文学》、《芙蓉》、《红岩》、《飞天》等全国各地文学杂志。从事新闻工作后,有近百万字散文、报告文学、通讯、消息等职务作品散见全国各地报刊。曾获湖南省第四届青年文学奖,湖南省1996年度五个一工程文学奖,31次获各级各类文学奖,29次获各级各类新闻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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