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草,这是一个饶有诗意的地名。未来时,顾名思义使我联想到唐朝诗人韦应物的那首著名的“独怜幽草涧边生……”,纵然没有当时滁州西涧那样的溪水潺潺,也必是一方芳草萋萋闲静之地。谁知当来到大寺门前,原来也是车辆拥挤,人首攒动,不是庙会,也煞像庙会一般。可能是天天如此,从未冷落过。完全能够想见,清晨寺门一开,客随市声一起流人,至于是主要为拜菩萨而来,还是为购物而逛市场,又怎地能仔细分清?
进得寺中,在通向大殿甬道两侧,全是一个挨一个的摊位,每个摊位前面都有多少不等的顾客。这副情景,使我联想到北京故宫午门外两侧,也想到建外秀水街……。虽为异国,布局却如此相似。又是一个不知是你仿效他!?还是他追随你?只不过,在浅草寺这里,营业摊位品种更加多样,可说是无所不包:有当场炮制据说是江户时代的著名小吃的,也有售卖祭祀的专用物品的,还有许多富于日本民间特色的小物件,如悦耳的风铃、精巧的轴画等等。
我观察了一会儿方才悟出:来浅草的当地游客多是一举两得:既逛市场,又拜菩萨。摊位上生意兴隆,大殿前香火亦盛。好像既重现实的日常生活,又不能没有虚幻的精神寄托。你看争挤向前的衣冠楚楚的男女们,即使自己不焚香,也要用双手将焚香的烟雾收拢在怀中,仿佛这样最大的福份也就归属于自己。再看那观音殿中,神座前面,挂满了善士们敬献的锦联。我仔细看了看,大都是来自于台湾、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华人世界。其意也殷殷,其言也切切。真是佛光普照,这礼竟也送到日本国去了。
这里最招人的处所则是求签台。自动投币,自己看签。我注意到,凡抽到“半吉”或是“凶”签,看后神情莫不黯然,按此地习俗可以将此种答案卷成纸条,系在一木架的绳上,表示已将不吉非利之运抛走,而不带回家中。再缴费(日本曰投料),再求新签,如是“吉”或“大吉”,则眉开眼笑,似携至宝而归。我看这签语答案,皆为五言四句的有韵诗,附有日文诠释。但据说都是古时日文用语,而今的日本人尤其是年轻人已不能读懂。
不是庙会日,却仍似庙会般的热闹。我想静一会,蓦地发现:在寺院西南隅的一座仿唐宝塔之侧,有一株静立的梅树。从其枝柯形色上判断,肯定也是一位资深长者,修行有年了。此时虽未著一花,我却不觉它衰老,更有一种内在的生命诱惑力,使我近前,无语地接受它的点示。
东京——成田机场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从成田机场至东京沿途几十公里,简单就是一长溜儿钢骨水泥的构架。高速铁路、电车道、高速公路立交桥,还有企业大楼、各种管理设施以及必要的居民宅,经常是交叉的,递次迭进的。尽管尚称有序,但也使人眼花缭乱。看来,现代化的设施已将空余的平地几乎吞吃干净,速度和效率有时也会挤掉鲜活的绿色。尽管人们已尽了最大努力,使诸方面尽可能地相互谐调,…但达到完美境界谈何容易!
这钢骨水泥大构架是令人惊叹的,但从艺术美学上看,并非那样叫人喜欢。我在想:假如依此样式发展下去,我们中国北京市至首都机场高速公路两旁,还会保持如今绿冰青杨、田园静恬的境界吗?或许因我们的土地开阔不需要像他们这样最大限度地占用空间,但我仍存几分杞忧。
我总觉得:即使在大发展中,不必仿效的就不要仿效,还是根据自己的具体条件发现自身的特色为宜。
那么,在这里看到的都是钢铁构件、无鲜活无温馨的天尊吗?非也。透过这大环境,进人细部空间,仍能使人触目看到不少新鲜的甚而有几分赞赏的小景。譬如在上电车时,他们大都是无语的礼让,没有抢先挤进的。我下意识地抢了个先落坐,便听到身后日方翻译有所微议。我心里立即生出几分内疚。又如在机场的一家面馆里,尽管有空座,但进来的顾客也不贸然人内即坐,而是在门内躬身稍待,由侍者小姐引进人座。再如沿途所有的厕所,缘何如此干净?缘何这里不收费的反比我们有些收费厕所还干净?难道……?我明知这“难道”是讲不通的,却一直纳闷而不得其解。
也许我们会说,上述某些习惯有形式主义之嫌,或许过于谦恭而作伪;好像还是务实些好。可是这“实”要看怎么个“实”法。实实在在地骂人,实实在在地动刀子,实实在在地蒙人宰人,这好吗?所以,对于有助于促进社会文明之举,还是“择其善者而从之”为好。
跑,总是一溜小跑—
在机场上或是商场里,也不论是上下电梯还是在平地电动传送带上,我看到年轻男女以至上了些岁数的人大都在跑动。为争取早上一班电车或是不致迟到,他们确是在分秒必争。因此,凡不跑者在电梯上只能“靠边站”,以免影响别人竞跑或被撞倒。好速度,也好紧张!难怪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一则讯息,说日本人由于过分紧张,有人因此而“过劳死”。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适度紧张还会有益身心健康。
至于这种跑法,我们是否值得仿效,那就是“穿衣戴帽,各有所好”,具体情况具体处理了。
不用摒拒一切,也不应吸纳一切。
二、板门店随感
秋日的一天,我来到了朝鲜半岛南北军事分界线上的板门店。我知道,半个世纪前这里本是一个普通的村子,但在世纪风云跌宕中,使小村非同凡响。
我不知道这个村子最初因何而得名。板门店也者,并未看到板门,却是一道名副其实的铁门栓,四十多年间没有任何松动,更没有移位半分。在这里,双方警备森严,真有一门当关风雨不漏之势。
就是这个板门店,曾是50年代初期的新闻“明星”。我记得,那时报纸上几乎每天都有记者“江南、吴敏自板门店报道”的消息。这些消息吸引了世界上亿万双关注的眼睛,紧盯着战局的发展,双方进退的方位;更紧盯着板门店的谈判桌上,那签字的笔怎么移动……
这里表面上很安静,至少我来时没听到一声枪响,甚至连风吹草动也极正常。而且,这一带有很好的风景,天高云淡,树木葳蕤;可能这些植被在分界线南北都一视同仁,绝不厚此薄彼。据说在板门店两边宽约9公里长约270公里的非军事区内,停战四十多年来,由于绝少有人滋扰,已成为许多濒临灭绝的动植物的憩园。就连从前未曾有过的物种也奇迹般地出现了。看来板门店的铁门栓对于动植物还是例外宽容一概放行的。
但在这里也有另外的发现:不久前,仍有朝鲜战争牺牲在今非军事区以南的志愿军战士的遗骸被送交我方。这些无名的国际主义战士的墓志铭,便是那野生的金达莱花。我知道,在战争期间尤其是停战谈判过程中,双方为争夺一个山头一道沟梁仗打得都至为激烈,许多中朝战士血洒山岩,共融于长流的溪水。血的代价换来了停战协定的签字,抗美援朝战争终于赢得了胜利。这里的山溪流水声中也有美国上将的哀叹,他自己承认是“没有取得胜利”的美国将军。实际上,这个“没有取得胜利”的措辞还是带有几分粉饰意味的。这哀叹肯定要随山溪滴石声而长留至永远。
朝鲜近几年来夏秋多暴雨,板门店附近的一场山洪下来,不仅冲坏了农田,也会冲淡时间的刻痕。40多年过去,人们的注意力转移了,朝鲜半岛中部虽然还存在着分界线和非军事区,板门店的铁门栓虽然还拴得很紧,但毕竟已不再成为当今的新闻注意焦点。板门店这个字眼,已被挤进《辞海》的夹缝里,只有几行字的说明而已。
但它毕竟是历史,是与世界上许多人的记忆相联系的历史,是与许多人无法完全消减的荣誉和伤痛不可分割的一段重要的历史。
而且,板门店这个地区并没有完全成为过去,它至今仍是南北分界线上空风云的标识;当朝鲜半岛刮台风的时候,板门店仍是“台风眼”。
当我要告别板门店时,最突出的感觉就是它的宁静,异乎寻常的宁静,一种紧绷着弦似的宁静。连风也是小心翼翼地,连鸟落在枝头都是规规矩矩的,绝少随心所欲的鸣叫。我喜欢宁静,却又为它过分的宁静隐隐地有点不安。
我不愿人们淡忘了板门店,但又不希望它重新成为人们注意的焦点。你说我这种心情是绝对矛盾的吗?
三、新加坡的“静”与“净”
新加坡诚然也是“异域”,但对我们来说却别有一种亲切。我问了问凡来过这里的中国人,这种感觉几乎都是共通的。
既为感觉,当然包括许多方面,我这里所谈的是新加坡的“静”与“净”。
早就听说,新加坡在亚洲乃至全世界以秩序井然而著称,这次亲临此地,感到它的街市确非凡俗可比。我认为可以两个汉字概括,这就是一个“静”和另一个“净”字。两个字兼而有之,缺一字就不为新加坡。
而且也曾闻见,这里对于犯法者有处以鞭刑的律条;凡须以鞭戒之者,是绝少通融豁免的。这次到新加坡,向导饶有兴味地讲述一个美国青年在新加坡触犯律条被执行鞭刑的曲折过程。只可惜,我在这里盘桓期间,并未看到任何鞭刑的惩戒者,也没有感到任何由于过分小心翼翼而造成的紧张气氛。虽说街道两旁都是高层建筑,却不似险峻的狭谷,反使人觉得流淌的仍是具有端肃清雅风格的文明。
这里最典型的可以女公务员的姿容为代表,她们不苟言笑,却也不拘谨呆板。走在大街上,大都是深蓝色的衣裙,内衣白色领,与外衣反衬得那么鲜明;半高跟鞋着地,似反响有声,但并未诱起任何尘土。那步态,似训练有素,轻盈而又持重。
由于办公者上班时间不完全一样,所以街上的汽车比想像的要少得多;也许是因为分流之故,不像亚洲有些大城市那样拥塞不堪,乱象难治。
当然,表面上的君子风并不说明绝对的礼让,彻底的透明。我想无论在什么地方,做到完全的不利己那只能是完美主义者的一种理想境界。在新加坡也是如此。譬如为商之道,我看到的仍是竭力施展巧舌之功,尽量使游客大掏腰包,达到商家如愿兜售而后快。尤其是在珠宝店和名牌恤衫店,游客只要进来大都会被“软化”。当然有的人原本就想买,有的本无此意,只是出于不好意思终于也便“意思意思了”。就连珠宝店卖主使用的言词,“鳄鱼”恤衫屋以火柴试燃而无伤的伎俩,在东南亚不同国度不同地方的商家也几乎出于同一师传。尽管你只是想进来“看看”,樱唇的笑影终能溶化了外来汉的审慎;或许就在恤衫上的“鳄鱼”打哈欠的瞬间,便消瘦了游客的钱袋,点亮了商家心向往之的财星。
君子耶?非君子耶?看来只要不是成心以伪劣损人,那就不失之为文明——文明生财嘛!
不过,新加坡毕竟是较有资格承当这“净”与“静”二字的。所谓“净”,不仅是无灰少尘,而且还绝少听到脏话;与此相联系的是,也没看到街头吵架众人看热闹的“景观”,这无疑也是“静”的原因之一。当然如果外来客中有爱看斗殴叫骂的主儿,对这里的“静”也许会觉得乏味而少了些刺激呢。
而这里的“净”和“静”却极执著,而且不满足仅局限在原来的弹丸之地,仍继续向大海延伸。向导告诉我:新加坡市区,有相当一块是填海造地而形成的,此举至今没有终止。我听后甚感兴趣.夜间半卧在临海饭店的床铺上想像着:不知今宵填海工程又进几许?
谁也没作出有声回答。天明时,凭窗望外,恍惚觉得海水悄然礼让,椰风徐徐追踪着浪花,一双鸥鸟衔起浪花,向大海深处飞去……
难道它们是去分别撒播“净”与“静”吗?
(作者系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著名作家)